危急之時,山上的繩索忽地一動,繩索末端晃晃悠悠,正懸在韓楓頭頂。
他不假思索地抓住了那繩索,只覺大力拉扯下,整個人如騰雲駕霧一般猛地被吊起了數十丈,被拉回到了山崖之上。
與此同時,滾滾白雪順著他身邊不出數尺的地方滾落而下,將他忙了一晚的「成果」全都吞沒。
韓楓幾乎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在此時此刻的雪龍山,有這個本事救自己的,只可能是人蠱。人蠱當然不會主動伸援手,那麼跟在它身後的,自然是離娿。
見婉柔昏倒在山崖邊,韓楓皺了皺眉,俯身把她抱了起來,見她沒有受傷,呼吸平緩,這才放了心。
離娿道:「雪崩之時,我見她要對你喊話,只怕讓雪崩的態勢更加劇,便打昏了她。韓哥哥,你別怪我。」
對方好歹救了他一命,韓楓再不近人情,這時也只好回了話:「多謝你。」
離娿道:「你別謝我,你該謝她才是。如果不是婉柔姐姐半夜出帳聲音太大,我還不知道你會去給人家挖墳呢。」說到最後幾字時,她刻意將聲音放得低緩許多,但「挖墳」二字還是極其清楚地傳到了韓楓耳中。
韓楓身子微微一震,但他這時篤定明溪不會這麼輕易死去,便也不將離娿的話放在心上。自明溪跳崖後,他再沒理睬過離娿,這時受人恩惠,表面上總算破了冰,但心中始終還是留有芥蒂。
離娿是個知趣的人,這時斷斷不會咭咭格格講個不停,見韓楓沒了再下山的念頭,她便跺了跺腳,低聲笑道:「哎呀呀,凍死我嘍!還是帳篷裡暖和,我可要回去睡覺啦!」語罷,轉身便往自己的小帳篷鑽去。
韓楓又向山下看了數眼,心知自己再也無法過去探個究竟,才算死心。此後一夜無言。半夜,婉柔醒來看見自己睡回帳中,韓楓老老實實躺在身旁睡得正熟,伏在韓楓懷中,那踏實和溫暖的感覺讓她以為之前發生的都是一場無謂的惡夢。
※※※※※※※※※
翌日天剛濛濛亮,眾人便向山中出發。
天色晴好,雪龍山難得展現出了全貌,就連終年籠罩著雲霧的山頭也難得露出真容。雪龍猙獰的頭顱顯得愈發真切,,兩顆獠牙直插入山,叫人震撼於這天地造化之功,無言形容。雖然經了三場雪崩,但山頂的積雪看起來並沒有太大變化。而數次雪崩,在告誡眾人天地之威不可抗拒的同時,也預兆春天即將來臨。
天氣在轉暖,山頂的積雪不如以往牢靠,這是易生山崩的誘因。
人蠱走在隊伍最前方,它步履矯健,若不是離娿數次叫它,只怕它早把眾人遠遠甩在身後。有不害臊在前,韓楓一直以為離娿會為這次的人蠱再起個稀奇古怪的名字,但離娿似乎沒了那般好的興致,只人蠱前人蠱後的喊著,沒有半點起名字的意思。
一覺醒來,韓楓只覺四肢百骸又有了力氣,與此同時,一整天沒有說話的白童也彷彿從天外雲遊而回,帶著久久不散的倦意。
直到此刻,韓楓才知離娿下的藥並不是針對自己,竟是針對靈物的。平日有白童幫他撐著這副身軀,他不知不覺間透用了許多體力,昨日白童被藥迷昏,這些以往欠下的債全都返了回來。所幸他身子底子本就不錯,否則只怕要昏睡一兩天才能緩過來。
韓楓不用多猜,便知道這藥該是柳泉交給離娿的,故而連白童也不曉得。想著青魘隨柳泉在一起,韓楓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有些幸災樂禍:黛青族的靈物要比白童的命苦許多呵。
不知柳泉還備了多少後手,韓楓篤定了主意要跟離娿問個明白——自然,就算要問,也要等此間事畢。
接下來一路有人蠱照應著,行路無驚也無險。起初韓楓處處留意,總以為明溪會不經意間出現,但過了四五日,才覺自己委實多慮。事到如今,他仍不說不明白自己此時對明溪的感情,自從二人反面為敵後,他究竟是單純地防著她,還是只因為一廂情願地不肯承認她的死,才做了那麼大膽的設想?
進山之後,天氣一直都很晴朗。夜晚眾人都睡熟後,韓楓不止一次偷偷離開帳篷,找一片空曠些的地方仰面躺著,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星星。
星無語,月無言,他也習慣一個人默不做聲,但如此寂靜,他卻並不覺得孤單。
他曾無數次觀星。小時候在離都,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羅睺計都,更不知道所謂的大衍災星,在他心中,這些星星都是遙不可及的,但就算它們再遠,似乎也是被關在天穹這個大籠子裡,位置或許會變化,但卻沒有一刻能夠逃脫。偶有流星劃過天際,柳泉說那是星星逃跑了,就像囚犯逃出了離都,但他卻總覺得那是星星死了。
這些話他從沒對別人講過,隨著年齡增大,他也覺得自己忘了這些荒誕不經的想法,卻不知為何,近些日子這些想法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湧上心頭。
柳泉誤認災星,算是開啟了他觀星的嶄新一頁。家中那些古書他翻過不少,但看來看去也只看了皮毛,真正算起來,觀星造詣或許比柳泉略好,卻遠遠及不上明溪。
在清河城附近與明溪結伴而行時,明溪常常帶著他一起看星星——當然,明溪看星星,他看的卻是明溪。他喜歡聽她說著那些玄而又玄的話,有時他甚至不在乎她說的是什麼,他只沉醉於欣賞她手舞足蹈專注講解的樣子。
明溪曾經說過,觀星久了,人心便都是冷的。看慣了天上的事,就好像自己也站在天上似的,再回頭看人間,就像站在高高的山頂看山腳,人們如同蟲蟻般渺小,所謂滄桑變化,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若沒有這般的心胸,她也斷斷無法冷靜精準地利用天地之氣,更不會問出那句改寫二人關係的話。
反觀自己這些年經歷的事,韓楓不禁慨然歎息:某種程度,他和明溪何嘗不是一樣的人。自己介入這些事,但更多的時候,自己都能冷眼旁觀,就像是所有事情都跟自己只是擦身而過,並不能激起什麼。
若換了柳泉……他看似冷血無情,實則心藏大悲大喜,單看他對卓小婷,便知一二。
星光閃爍,看久了卻讓人懨懨欲睡。然而韓楓這晚的精神卻難得的好,以致他終於想到了一直以來忽視的事情。
詹仲琦讓明溪來雪龍山,除了對付夷人以外,難道沒有別的意思麼?
如果didu知道雪龍山將有異變,他們最應該想到的又是什麼?雪龍山千年前是夷人的祖居地,聖城在天災中被毀,這些事情在世間並沒有流傳開,明溪甚至在遇到他們之前並不知道山中還有聖城,那麼她來……
聯想到明溪在也諦族的村落中出現,韓楓恍然大悟。
明溪最初要防的除了夷人以外,應該也包括也諦族人!
如今didu四面烽煙,觀星預示雪龍山異變,代帝最先懷疑的當然應該是居住在這附近的也諦族人是否也有趁火打劫的心。而這擔心也並非空穴來風——除了受觀星影響外,還受到去年的戰事影響。
邢侯打到didu附近的蒲山關,被didu西邊鋒關芒城的城主芒侯率五萬大軍攔住,雙方在蒲山關你來我往,打得如火如荼。芒城兵佔不到戎羯狼騎的便宜,但長門山的落雁關被芒侯親自斷截,導致邢侯大軍困在二關之間缺水少糧,士氣頹喪。
那是一場沒有贏家的戰爭,打到最後,芒侯帶來的五萬人少了兩萬,邢侯為了奪回糧道元氣打傷,不得已撤回關外,大兵重新駐紮在平沙城靜候來年。
du坐山觀虎鬥,貌似贏到最後,但卻沒想到背後起火,江南的平濤城城主露出了與邢侯勾結的影子。這一場戰甚至算得上「打草驚蛇」,一場大戰打過,didu才知道「天下歸心」四字只是自欺欺人,自此犯上了疑心病。
而帶著殘兵傷員回到駐地的芒侯,聽說被昔日摯友的背叛氣得大病了一場,再也不復往日威嚴。芒侯扼守著代國與也諦族人交界的鋒關芒城,芒城兵勢微,雪龍山異變——對現在疑神疑鬼的didu來說,這些都是也諦族要起事的前兆。
事情都連上了,韓楓卻並不覺得高興,反而覺得肩頭有些沉重:也諦族很難叛亂,就算他們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膽量。
也諦族人住得相對分散,村與村之間相隔甚遠,很難集結成一股對數萬代國士兵有威脅的武裝力量。更何況,觀那日普貢長老對明溪的態度,也知在這些上游貴族心中,代國的官員皇室是不可逾越的存在,他們只求過好自己的日子,怎麼會造反?
韓楓此前在離都邊的遠西鎮曾見過被賣為ji的也諦族女子,那時他以為也諦族也如夷族一樣,是被迫如此。可那時在也諦族村落經過後,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也諦族的女子對於族人來說,更像是財物,而也諦族人貧富差距過大,窮人家為了活命,鬻兒賣女或許是主動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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