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眾人便在懸崖上搭了帳篷休息。
半夜,所有人都睡熟時,婉柔忽地覺得身邊一動,她睜開眼睛,見韓楓起了身,躡手躡腳地出了帳篷。
山上不缺搭帳篷的材料,婉柔和韓楓合住一間,黑子與人蠱合住一間,離娿一人一間。韓楓這一離開,帳篷裡立時變得空空蕩蕩,顯得有些冷清。天寒地凍,有山風從帳篷的縫隙裡吹進來,讓被子裡僅存的暖意一絲絲地散去。聽著四下寒風呼嘯,婉柔只覺毫無來由地怕了起來。
自從跟韓楓在澄鏡湖重逢後,她就從沒有晚上一個人待過。偏偏今日又是在這麼陌生可怕的地方,四下寂靜唯剩風聲,這讓她想起了很多小時候聽過的故事。那時青樓的鴇母以把她們這些新收的女孩子逗得尖叫不已為樂趣,編出了千奇百怪的鬼故事讓她們在寒夜瑟瑟發抖。她曾講起午夜的深山中有用山風引誘旅人的無面鬼,那些惡鬼都是冤魂所化,它們就躲在帳篷外的陰暗處,用雙手搓出風聲,等人們走到帳門處檢查的時候,便一把將人拉到帳外去,帶著人們跟它一起沉淪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陰冷之中。
聯想到白天明溪跳崖,婉柔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她本想閉上眼睛睡去,可愈是害怕,就愈不敢合眼,反而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帳門,既害怕那帳外忽然伸進一隻慘白的人手,又期盼韓楓能早些回來。
然而韓楓這一去卻許久都沒有回音。黑暗之中,時間過得彷彿格外慢,耐心與恐懼之間展開了一場貌似持久的拉鋸戰。最害怕的時候,婉柔幾乎能聽到帳外響著明溪若有若無的歎息,而對韓楓歸來的期盼則給予了她無限大的勇氣,以至於她不知不覺間竟從溫暖的被窩之中坐了起來,守在了帳門處。
她呆呆地看著那帳門,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把帳門打開。帳內是黑的,帳外卻有些亮——那是山雪映著星光和月光。那光不能讓人感到溫暖,反而讓人看著膽寒,而帳外的世界對她來說,是充滿了未知和危險的,那些漆黑的地方——山石後、樹影中,或許都隱藏著陰魂不散的明溪。
但如果明溪在外邊,如果那些傳說是真的,韓楓會不會有危險?他半夜出去,是不是受到了山風的引誘,他這麼久都沒有回來,是不是被無面鬼害了?
婉柔打了個激靈。雖然她見識過韓楓的本事,至今也沒見有什麼人佔過韓楓的便宜,可他遇到的若是鬼,他還能安好無恙麼?她不能想像沒有韓楓的日子,婉柔深吸兩口氣,閉了一下眼睛又慌忙睜開,見面前的帳門沒有異樣,便抽出了韓楓留給她的紫金匕首。
匕首纏著幾層布貼肉放著,如今抽出來,劍身倒是溫熱的。這熱意帶著金屬獨特的味道給了婉柔幾分安全感,她雙手緊緊握著匕首,咬牙向帳門挑去。
帳門自然隨著匕首而開,帳外白森森的,把婉柔本已脆弱的心臟嚇得「突突」跳個不停。她又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看清面帳外那慘白慘白的並不是人手,只是幾塊沾滿了雪的石頭。四處還是以黑色居多,婉柔死死地控制著自己的目光不去向那些看起來幽深無邊的地方看,生怕看著看著,那漆黑如墨之中就會猝然間多出一個白色的人影來。
但人便是如此奇怪,越不想往什麼地方看,目光就越不受控制般向那些地方瞟去。婉柔本就不如韓楓那般擅於控制自己,這一下更覺心中沒底,她努力想忘記那些把自己快要嚇死的念頭,可越怕越想,越想越怕,直到她看到雪地上一個淡淡的鞋印。
那鞋印,是韓楓的。
看到鞋印的剎那,婉柔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才覺得手腳暖和了些。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而那個鞋印既給她指明了方向,也讓她有了依靠。她忘記了黑暗之中可能潛藏著的威脅,幾步走到那鞋印旁,往四下尋了尋,果然又瞧見不遠處雪地裡也有個鞋印。
幾個鞋印將韓楓離開帳篷後的行路展漏無疑,婉柔一心尋著他的足跡,卻沒有想到,這幾個鞋印竟把自己引到了白天明溪跳崖的地方。
直到走到山崖邊,看著前方再沒了路,婉柔才驚覺再往前走就是絕地。她大驚失色,猛然間心中起了一個她最害怕的念頭——自家相公莫不是隨著那女子去了?
婉柔身子一晃,幾乎摔在地上,而這一晃之間,她卻看見崖底有東西動了動。
婉柔扒著崖壁認認真真地盯著山崖之下。那裡雖然黑暗,但不知為什麼,她卻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她愣愣地看著崖下,盯得眼睛都發了酸,才瞧清楚那地下赫然是韓楓。
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繞過去的,這時正在拚命扒著雪。那些雪被他扒起,在他身周瀰漫成團團雪霧,甚至將他整個人都掩在了其中。
婉柔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如今再去挖雪又有什麼意義。明溪是午時過了沒多久就跳崖的,她早就被冰雪埋上了,過了這麼久,莫說跌到崖下會受傷,只怕凍也將她凍死了。
這時就算挖出來,也只是一句冰冷僵硬的屍體,看著也只讓人徒增難過,又能如何?
見韓楓的動作沒有一刻停歇,婉柔心中微痛,暗忖他已經來了許久,看樣子他一直都在挖著雪。這冰天雪地的,紫金劍和彎刀都不是用來挖雪的工具,他又沒有鏟子或鐵掀,難道一直都在用手挖?
她看韓楓疏沒有停手的打算,心中愈發著急,在周圍找了一圈,才摸到懸崖旁邊吊著一段繩索,想來正是韓楓爬下山崖用的。然而,正當她要沿著那繩索往山下去時,卻忽聽頭頂又是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循聲望去,一大片雪正在緩緩沿著崖坡往韓楓所在滑去。
「相公!」婉柔嚇得幾乎尖叫,但那叫聲剛出了嗓子眼就又被她生生嚥了回去。多叫一聲,都會讓那些本就不穩的雪下滑的速度快上一分,可是韓楓一直在低著頭挖雪,她究竟該如何通知他!
婉柔扯著那空蕩蕩的繩索,手足無措,恰在此刻,她只覺頭上沉沉地挨了一下,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
山下,韓楓正在全神貫注地挖著雪,並沒有看到山上愈行愈近的雪,也沒有看到崖上被人打倒的婉柔。
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他只想把這些雪全部扒開,然後……然後會如何,他自己都很難說清。
是想找到明溪的屍體痛哭一場,還是僅僅是為了確認帝國的三公主是否真的殞命?從明溪跳崖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之後,韓楓靜靜想了一晚上,才確認他自己並不認為明溪會這麼輕而易舉地死去。她還年輕,死亡應該離她還很遠,更何況她是陣師,天地之氣都能隨她運用,她難道不能在這雪龍山上擬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麼?
他曾在目舟湖畔的小山上見識過她陣法的玄妙,深知她的可怕。這些日子他和離娿雖然一直對她多有防備,可她跳崖之前,曾經在他們的視線之中消失過一瞬。
雖說那只是一瞬,可是對她來說難道不夠麼?
明溪並不是傻子,所有人之中,她最明白自己來到雪龍山所面臨的危險。這些天,她應該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脫,而這本就是她答應和韓楓打賭的賭注。以韓楓對她的瞭解,就算離娿對她再苛刻一百倍,她已經到了雪龍山,便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活下去,來看看最後那個「異變」是對誰更為有利。
更何況,她臨跳崖前說的那一番話看似是氣話,實則更像是潑婦罵街,這些話原本就不該出自她的口,更不應是她的臨終遺言。
明溪是個內心堅定的女子,她深深地瞭解自己該當做什麼事,而這樣的一個人,是絕無可能自尋短見的。
正是想明瞭這一點,韓楓才停止了悲哀,反而輾轉難眠。明溪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她打定了主意到雪龍山來,就一定要做些什麼,而跳崖,讓她成為了「暗」,他們則全部成為了「明」。
若他猜得沒有錯,這個穩贏的賭在明溪跳崖的那一刻變得岌岌可危。想到此刻,就連韓楓自己也不禁暗罵自己有些冷血無情。那畢竟是真心喜歡過他而他也真心喜歡過的女子,她跳崖之時他沒有拉住她也便罷了,怎能事到如今還妄加揣測。但是自責是一方面,不安則是另一方面,最終韓楓終究抵不過心底的忐忑,還是拿著捆繩子到了崖邊,悄悄墜到了崖下,想探個究竟。
無奈雪埋得實在太厚,經過下午日曬和晚上的冷風吹後,這些雪上邊還結了厚厚一層冰,更讓挖掘費了功夫。他用彎刀敲碎了冰,緊接著便用手扒起了雪。他的力氣在漸漸恢復,可見離娿所言不虛,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只扒了半個多時辰,他的雙膀便酸了起來,他咬著牙繼續堅持著,這時,卻忽地感到臉上一涼。
抬起頭時,山雪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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