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楓再醒來時,已是次日的傍晚。他昏睡了整整一天,醒來時,才覺自己又到了那巨石之下。柳泉,卓小令,烏騅馬都不見了,若不是身後的傷火辣辣的痛著,他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脫臼的右肩已經被正了位,身後的傷也已經結了疤,但略動一動,就痛得呼吸不來。他深吸幾口氣,自覺能夠忍住那痛,便強撐著站了起來。
他這會兒沒精神去想卓小令和柳泉究竟是什麼關係,也沒心思想他們怎麼又撇下他一個就走,只想著自己已經被柳泉發現,現在的處境實在危險。
看樣子,柳泉一時之間還沒有把自己的事情說出去,但難保他日。想到這兒,再走不動,也要咬著牙往前挪步。
韓楓扶著巨石一步一步地往大青山挪去,走了幾步,腳下一絆,險些摔在地上。他往地上看去,見一物閃著銀光,竟然是那把寒鐵劍。
沒想到柳泉走得這麼急,這把劍竟沒有拿走。雖不願受他恩惠,但想到自己身無寸鐵,韓楓皺了皺眉,還是歎了口氣,彎身撿起了那把劍。
夜色已深,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那東側的山峰之下,看著巍峨的峰頭,只覺腿下發軟。
他一隻手扶在山壁上,喘了喘氣,選了條看上去還算平緩的路,緩緩往上爬去。
爬到一半,山壁就變得陡直。若換了平常日子,韓楓就是只憑兩臂力量也能爬上去,但這會兒身上痛得厲害,右肩又剛剛受過傷,登時爬得險象環生。
幸好手中有寒鐵劍。
寒鐵劍劍鋒銳利,入石頭如入無物,他右手用寒鐵劍,左手則依舊用力扒著山石。到了後來,幾乎全身的力量都墜在寒鐵劍上。
爬到峰頂幾乎用了他一夜的時間。初春山寒料峭,他竟出了一身大汗。
站在峰頂往北望去,雖知連鷹翔城的邊都瞧不見,卻覺得整個鴻原盡收眼底。那些征戰的日子又回到了他的眼前,這一路艱辛,每天刀頭舔血,一睜眼身邊的人就又少幾個……這種日子雖然辛苦,可不知為什麼,他心中卻隱隱有些惦念。
若那最後一戰他在,若能真的踏上鷹翔城,真的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只是所謂自由,如夢幻泡影,騙得他一夜之間從有到無,落魄如此。
「漠北蒼蒼,有我故土。青山巍巍,照我丹心。生何百年,但求無愧。執刀執槍,戰為吾邦!」
恍惚間,他又聽到這首軍歌。那時總覺得當兵沒什麼可驕傲自豪的,但這會兒才覺得可惜。
轉過頭去就是山的另一側。只要下了山,便是代國。
韓楓輕歎口氣,暗覺好笑。說是代國地界,但這邊的一草一木自己都陌生得很,還不如鴻原來得親切。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先到黛金池。
他在山頂歇了一個白天,下山又花了一晚上功夫,到了翌日凌晨,才到了羊腸關下。
彼時,東方的天空已露了魚肚白,荒原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的牧羊姑娘。他膝下軟綿綿的,便撿了根木棍支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往西南挪去。
山南的風比山北的風和煦了許多,走著走著,便覺得身上暖了起來。
父母的靈位他弄丟了,後來也沒有找到,這時走在路上,看見有枯樹枝幹,便用寒鐵劍劈了兩塊木頭下來。他邊走邊刻,木屑翻飛間,父母的名諱深深鐫刻在兩塊木板上。但他的字遠遠不如韓逸之的,這幾個字刻得歪歪斜斜,連他自己也覺得看不過眼。
「罷了。等以後練得好些,再闖出一番事業,總要為父母重修墳塚,好好地葬著。」他這麼想著,把那兩個新刻的靈位揣在了懷裡,又走了一陣子,便聞到了那股令人精神振作的香氣。
黛金池就在不遠了。
不管傳說中這香氣是否能延年益壽,但韓楓只知道聞到這股香氣之後,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氣,像是久別家鄉的浪子終於看到了歸途,又像是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行人忽然見到了綠洲。
傷沒有那麼痛了。
最後幾步,他幾乎能夠跑起來,然後,他就看見了那聳立在天地間的巨石。
「黛金池水清幾許,芳草如茵有幾chūn。隴下萬千夷虜女,何曾有負浪城人。」
韓楓幾步跑到那巨石旁,想著父親留下的話,看著那石頭下用紅漆掩著的血掌印,伸手按在了上面。
「吾罪,吾罪,吾罪!」
喊出來的聲音嘶啞難聽,讓他幾乎以為自己的嗓子壞了,這時,才想到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飲食,只是想著來黛金池,其他的什麼都不顧了。
那三聲喊完後,天依舊是湛藍的天,黛金池也依舊是湛藍的黛金池,四周土石沙礫也都依舊,並沒有什麼變化。
原以為會風雲變色甚至山崩地裂,到這會兒,韓楓才知道自己多心了。
「召鬼無術,發於本心。」
究竟什麼樣子才叫做發於本心?他看著黛金池畔滿地墳塋,密密麻麻的土包,閉上了眼睛。
「母親……」
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現在能記得的,只是母親那依依呀呀的阿金族童謠,和一雙溫暖的手,一雙明媚的眸子。
自己並不懂阿金族的話,母親也不懂代語,父親和母親平日裡連話都不怎麼說,連帶著母親也不去教他說話。因此,他只知道自己難過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母親會抱著自己,低聲呢喃著一曲童謠。
他記得調子,記得那些凌亂不成曲的聲音,記得母親唱著唱著,明媚的眸子裡便會流出淚水,記得她的手一直拍著自己的後背,那般溫暖,比什麼催眠的藥都要管用。
而如今,那調子卻在腦海中彷彿形成了實質。
似乎能看見什麼。
韓楓閉著眼睛,卻覺得目光透過眼瞼,能夠直接看到黛金池裡邊。
母親的聲音在幽幽迴盪著,每一聲,或遠或近,像是指引著他邁步子。他順著那曲調走,彎彎折折,自己踩在地上的聲音彷彿就是那調子,正應著節拍。
一下、兩下、三四下……身後彷彿被人溫柔地拍著,輕輕地推著,讓他身不由己地往前邁步子。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才停下,睜開眼睛,四周依舊明亮,湛藍的天空,湛藍的池水,然而他的人已經進了墳塋,站在一個土包前。
土包上開著一朵白色的野花,迎風招展。
「母親,孩兒來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