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當韓楓出現在羊腸關附近時,已是滿身襤褸。
他擦了擦額頂汗水。
在到達關隘之前,他特意找了個清湖把一身的塵土洗淨,這才發覺身上的衣服黏著汗水和血水,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和皮膚粘在了一起,扯也扯不下來。
他原想把最裡邊的衣服扔下,但外邊的衣服磨得破舊不堪,直接穿在身上四面漏風,不得不將就著披上了那件髒污不堪的衣服。對著滿湖清水,他看著自己滿臉鬍鬚,幾乎認不出來這是自己。
將近三個月沒有整理過自己的儀表,到這會兒,他險些記不得自己原本什麼樣子。看著遠處的關隘,想著當初過關隘的時候,只覺恍如隔世。他看著自己的倒影,只覺自己和以前有了很大不同。除了那一臉鬍子,滿面滄桑以外,自己的目光比以前堅定了許多,清晰了許多。
他掃視著關隘兩邊的山勢,終於瞄準了東邊偏矮些的山峰。他終究不敢直接走關卡過山,憑自己現在的一身筋骨,爬那個矮些的山峰應該不是難事,等到晚上天色暗了,就偷偷攀巖過去。
韓楓打定了主意,拿出一塊烤好的兔肉乾吃著,靜候太陽下山。
如今到了大青山腳下,周圍的地勢也起伏了許多,而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枯草也已經冒出了鮮嫩的新芽。關隘之下不時有巡邏的平沙兵走過,韓楓怕被他們發覺,便躲在一塊巨石底下。這會兒天色尚早,等了一會兒,便覺眼皮打戰,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忽聽耳邊有腳步聲走來。
韓楓一下子驚醒,然而剛抓起寒鐵劍,就覺脖子一緊,被根繩子死死勒住。
「唔……」
他喘不過氣,也出不了聲,想用寒鐵劍隔斷繩子,然而身後那人一腳便踢在了他的右肩上。
「卡嚓」一聲輕響,右肩脫臼,整個右臂垂在一旁,軟綿綿地用不出半分力。韓楓只剩一隻左手掙扎,可那繩子幾乎勒進了肉裡,他眼前泛黑,身子抽搐了幾下,便覺幾乎要昏過去。
而那人力氣好大。韓楓被他直接拖出了岩石,又拖了一會兒,韓楓以為自己幾乎要被勒死了,才覺脖子忽地一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而還沒回過神,就覺脖子後邊的繩子被人一推繫了個死扣,緊接著那人又拿繩子在他兩腋之下穿過,繞著身子綁了一圈,又往上一提,不知系到了什麼東西上。
太陽早已下山,四周都是黑的。韓楓喘著粗氣嚮往後看,剛轉了個頭,便聽」希律律」一聲嘶鳴,緊接著自己整個人橫倒在地上,身下一陣劇痛。
他被一匹飛馳的烏騅馬拖著,在這大青山下足足跑了一里多地。
懷中的父母靈位木牌在半路上便從他懷中掉了出去,身後的衣服也不知什麼時候就被磨得通透,皮膚直接接觸土地,這大青山下山石又多,他被拋起又摔下,有幾塊石頭深深地劃在他的背肌之中,刺心的痛。但脖子被勒著,他卻喊都喊不出來。
寒鐵劍也早已掉了,他兩隻手被緊緊綁在身子兩旁,連動也動不得,到了這會兒,右肩脫臼的傷已經不算什麼,只有後背的痛,還有後腦勺的痛才是真的。
好幾次他頭撞到石頭上,都以為自己會被撞死,但只暈了暈便又痛醒。他想看看是什麼人要自己的命,可只聽馬在叫,馬背上的人不停地抽著馬臀——那人一聲也沒有出。
「難道我韓楓就這麼死了?」
韓楓幾乎覺得自己撐不下來,就在神智已經有些模糊的時候,忽聽馬上那人喝了一聲。
「吁——」
那聲音太熟悉了,而韓楓這會兒疲憊得連根小指頭都抬不起來,更不用說張口罵人。
「柳泉?」
韓楓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睜開眼睛,只見一片昏暗中,那人走到自己身邊把繩子解開後,一腳便踢在自己腰間。
韓楓這時無力反抗,悶哼一聲,便滾了出去。
地上都是血跡。韓楓趴在地上,努力想起身,然而柳泉幾步走到他旁邊,又一腳把他踢開。
如是踢了十幾回,柳泉像是出夠了氣,也像是累壞了,才喘著粗氣在他身邊坐下,又狠狠地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吐沫:」跟我爭!你也配!」
透過高高腫起的眼睛,韓楓費力地盯著柳泉。他身上的裝束和尋常的平沙兵有很大不同,就算邢侯那一身行頭,似乎也沒有他身上的精緻。與自己不同,他臉上乾乾淨淨,身上也乾乾淨淨,俊美如昔,再加上這身衣服,就像是貴族王孫,哪裡有半點囚徒的樣子。
而他那匹馬的腳力,也是出眾的。
糟了……自己這時身上沒有武器,又落在他手裡,該怎麼活下去?
韓楓」呵呵」地咳出了兩口血,左手在土地上摸著,希望能摸到一塊硬些的石頭用來防身,然而柳泉哪裡容他做小動作,他一腳就踩在了他的左手上,然後罵了一句。
韓楓終於忍不住了,忍痛大吼了出來:」柳泉,我一直把你當做我兄弟,你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這麼想殺我?你要是下手,你就殺啊!你有種殺了我啊!」
柳泉喝道:」你以為我不想殺你!要不是不能殺你,我早就把你千刀萬剮了!」他渾身發抖,七孔生煙,倒像是韓楓做了十分對不起他的事情,」哼,把你的水倒了,刀拿了,你還能活到現在!可以啊!你說,卓小令在哪兒!」
「卓小令?」韓楓做夢也想不到柳泉會問出這句話。他又驚又疑,也不知柳泉這次又耍的什麼花招:」你們兩個狼狽為奸,還來問我!他去死了!」
這句話像是一下子觸了柳泉的逆鱗,他氣得臉色發青,二話沒說轉回了馬旁,從馬鞍上邊的兜囊中拿出一罈子酒,然而到了韓楓身邊,拍開了壇封,把酒灑在了他的身上。
「啊——」就算韓楓是鐵打的,但那些酒水灑在傷口上,就像是在每個傷口裡燒了把火,他疼得幾乎快暈過去,左手死死地抓著地,五個指頭幾乎都插到地裡,才慢慢緩過勁來。
柳泉蹲下了身子,直視著他的臉,問道:」你說不說?卓小令在哪兒?」
「呸!」莫說韓楓當真不知道卓小令的下落,到了這步田地,就算知道,他也不肯說。他狠狠地瞪著柳泉,任由血水在自己臉上流著,身上流著:」你讓我死得明白點,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泉就著手中剩下的半罈子酒抿了一口,道,」你難道不知道?分明是你害我在先!在離都的時候,是你跟邢侯他們通了消息,說我要逃!我險些死在你手裡,好個借刀殺人!你知道自己動不了手,就給我耍這些招式!你以為我是誰?你把我當傻子嗎!」他頓了頓,又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韓楓這會兒被他問得雲山霧繞,全然不懂他在說什麼。他搖了搖頭,可這會兒他的性命在柳泉手中,若跟他說自己並沒有跟邢侯說過他要逃,這不像是闡述事實,反而像是搖尾乞憐。這句話,他再怎樣也說不出口。
柳泉的目光更冷了幾分:」我原以為你是老實人,沒想到你裝糊塗的本事這麼高!好,之前的事我都不管,你告訴我卓小令在哪兒!」
韓楓壓不住怒火,開口罵道:」我為什麼要知道卓小令在哪兒?我告訴你,你們倆害我在先,他若要我見了,我見一次,殺他一次,跟你一樣!」
柳泉聽了韓楓這句話,臉上的氣容竟然漸漸收了起來,反而露出了幾絲邪魅的笑意。
「好。別以為我不能親手殺你,就沒法子對付你。我這就把你送到羊腸關,跟他們說你是逃兵,你看他們怎麼對付你。」
語罷,他單手挽起了韓楓。他的力氣大得出乎尋常,韓楓也不知他這般瘦削的樣子哪來的力氣,但自己這會兒委實無力反抗,只得任他拖來拖去。
而這時,有個輕弱的聲音響了起來:」柳泉,你放了他吧。」
「哼,看不慣情郎受苦,總算肯出來了?」柳泉一把把韓楓推得摔在了地上。
韓楓捂著胸口咳了一陣,抬頭看去,卻愣住了。
他起初並不知道柳泉口中的」情郎」是什麼意思,但見到卓小令,之前一直不明白的事情登時恍然。
恢復了自由身的卓小令身上沒穿著離都人平日幹活的衣服,也沒穿著浪子兵的軍服,反而穿著一身戎羯女人的衣服。她的頭髮打散了,雖沒有梳成戎羯女人的樣子,但挽了幾個髻,倒像是大青山以南那些牧馬放羊的小丫頭。
塌鼻樑,瞇縫眼……這些還在,但在這一身打扮下,倒顯得嬌俏可愛,小巧玲瓏。
「小令,你……你是女的?」
韓楓只以為自己看錯了,又揉了揉眼睛,卻覺得胸口和背後的傷更痛,忽地一口血湧上了喉嚨,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