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蒼蒼,有我故土。青山巍巍,照我丹心。生何百年,但求無愧。執刀執槍,戰為吾邦!」
歌聲整齊嘹亮,這是離都的年輕人們在練著新學的軍歌。
大多數人並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只聽說一到秋天,邢侯就要親自來離都檢閱練兵情況,而這首歌若能唱得整齊,便能討邢侯歡心。
說不定,還會有賞賜。
於是,每天練兵之餘,三萬五千人就開始鼓著破鑼嗓子仰天喊了起來。起先幾天,喊得聲調有高有低,聽起來頗為刺耳,便是黃計都也聽得變了臉色,然而好好練了這十來天後,到現在唱起來已經有模有樣,抑揚頓挫地,竟當真有些豪壯之氣。
只是,韓楓一邊跟著喊,一邊心中嗤然冷笑。
這離都之人,何來丹心?他日之戰,又哪兒來的為「吾邦」而戰!
國,不以我為民,我又為何把國當做自己的家邦看待?
而這三十二字中,真正得他心意的,卻是「生何百年,但求無愧」八字。人生在世,不過百年之數,只要求得事事無愧於心就好,哪裡管得了其他?
他心知柳泉心裡多半也在邊唱邊罵,然而橫目瞧去,見隔開十幾人之外,柳泉正喊軍歌喊得起勁。他脖子和額頂的青筋都暴著,整張臉卻是血紅的,尤其喊到「戰為吾邦」四字時,手臂更高高舉起,就連黃計都看了他,也微笑點頭,似乎在稱頌他的忠心。
「呵……」韓楓淡淡一笑,有樣學樣,也大吼了起來。
「戰為吾邦!」
喊到這句話時,他能覺得自己心中鮮血激盪,跟身邊其他的年輕人一樣,心跳加快,喉嚨發乾。
雖然他心裡並不認可,可喊得多了,還是覺得眼中又酸又干,似乎有淚水湧了上來又暗暗退去。
他心中暗暗一歎,忽地想起昔日酒館之中那首詩來。
「長門遠眺鴻原衍,戎拒狼煙起雁關。鐵甲莫言生死事,烏騅夜踏大青山!」
雖然不知道寫詩的人是誰,但到這會兒他已經能確定那就是跟戎羯族作戰的詩,韓楓雖然向來不把自己當代國的一份子,可每當想到那首詩時,還是覺得渾身上下熱血沸騰,無端端地生出一股豪情,甚至希望自己能上戰場,能騎在烏騅上,踏著大青山頭,看著戎羯族的士兵屍橫遍野。就算不是為了出城,他也希望趕緊有一場戰鬥。
人啊,有時偏就是這麼賤吧。
※※※※※※※※※
夏暑方過,秋風一起,邢侯便輕身簡從,逆風西來,抵達了離都。
邢侯平日裡常駐在離都以東二百里外的平沙城,統轄之地除了平沙城和離都之外,還包括兩山兩關。
兩山,即指離都城北的大青山與城南的長門山;而兩關,則是指大青山的羊腸關,與長門山的落雁關。
這些年輕人從邢侯身上,嗅到了一絲今年與往年格外不同的味道。畢竟,歷年的平沙城主都不會親身蒞臨離都,而如今的邢侯在這個位子上也已經做了五年,忽地跑到離都閱兵,那自然是有大事要發生。
然而,讓韓楓吃驚的是,邢侯抵達離都的第一天,在見過新兵們排陣,聽過新兵們唱軍歌之後,沒有多說什麼,反而下了一道極其突然的軍令。
「柳泉居心叵測,意圖謀反。收監候審。」
就連柳泉自己也沒料到邢侯不遠百里而來,第一件事就是對付他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囚徒。以至於被士兵們捆起來往監牢拖時,他還愣著神,連為自己辯解的話也沒有說。
而看著柳泉被押走的身影,所有離都人都傻了眼。
柳泉在離都之中,是出了名的富豪。他祖上是大司徒,他家學淵源,剛會走路,就滿地轉悠著撿東西。銅板、石頭、貝殼……只要看著像錢的,不管是不是,他都要抓到手裡才放心。
而會說話之後,柳泉更是跑遍了全城上下,幫人倒騰買賣,甚至把這生意做到了城外人的頭上。
每五年一次的女奴外送,對於柳泉而言,就和節日一樣。
久而久之,離都中也就流傳起了一句話:「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柳泉弄不到的。」
因此,柳泉雖然不可能記住離都所有人,但是離都所有人,卻都認識這位小財神。如今,小財神被抓走,人們自然炸了鍋,只是礙著黃計都在邢侯旁邊瞪著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冷冷瞧著,才沒人敢說話。
韓楓看著柳泉遠去,覺得自己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柳泉被抓是因為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寒鐵劍被人發現?會不會因為他打算外逃的想法已經被人洞悉?
那些人抓住他問話,他會不會供出自己?
下一個被抓的人會不會就輪到自己?
無數疑問湧上心頭,韓楓只覺自己臉上一陣冷一陣熱,抬起頭來,見黃計都面沉如水,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黃沙包」在盯著自己冷笑。
該怎麼辦才好?
柳泉走了,唯一一個可以商量的人也沒有了,韓楓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麼完成了閱兵,也不知閱兵之後的練兵自己是如何度過的,只知再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裡,手中摩薩著那把寒鐵劍。
自從父親去世後,每天晚上他回到家裡,都要摸著那把寒鐵劍才能入睡。他為它削了一個木頭做的劍鞘,剛剛好把它放進去,外邊再加個殼子,就算有人誤闖入他家,乍一看這劍,也只會以為這是個木頭人像。
可是這就夠了麼?
韓楓把寒鐵劍取出,摸著那冰涼的劍刃,第一次覺得這東西是個累贅。
該把這把劍扔掉麼?如果以後出城,就算沒有這把劍,自己也能夠逃開。不過……軍中配備的兵器肯定不會有寒鐵劍鋒利,沒了這把劍,自己逃跑之後,就沒有能夠防身的利器了。
更何況,再怎麼說,這把劍也是柳泉冒著生命危險搞到的。他只給了自己一把,若自己扔劍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兄弟情分只怕也就沒有了。
韓楓沉默了。他拿著那把劍看來看去,只覺寒冷的劍刃幾乎都被自己捂溫了,才忽地醒過神來,想起了被關在牢中的柳泉。
那些人給柳泉安的罪名是「居心叵測,意圖謀反」。能夠說「意圖謀反」四字,那麼肯定是他的寒鐵劍被發現了。按照離都城規,私藏兵刃是死罪,那麼柳泉說不定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去了。
「柳泉……」他拿著寒鐵劍的手顫了起來,忽地心頭冒出個自己此前想也不敢想的念頭。
他要夜闖大牢,去見見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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