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元年四月四日,冀京東公府——
在東公府北院的一間廂房內,伊伊坐在屋內書桌後,一臉疑惑地望著手中那塊金玉質地的木牌,右手輕輕撫摸著玉牌正面那字樣,以及背面那只栩栩如生的三爪金色火烏。
兩日前,由於夫君謝安與梁丘舞、長孫湘雨、金鈴兒三女皆不在府上,伊伊見呆在府上也沒什麼事,便帶了幾名侍女與家丁,回到了東公府,說實話,並非只有梁丘舞一人擔心獨居的祖父梁丘公,畢竟伊伊自記事起便被收養在東公府,從某種程度上說,梁丘公亦如同她的祖父一般。
而沒想到的是,就當伊伊帶著幾名侍女與家丁在東公府後院的小祠堂附近整頓草木時,卻意外發現有一人翻牆闖入進來,渾身是血,重重摔在矮樹叢中昏迷過去,而緊跟其後的,竟是數十名東嶺眾與金陵眾的刺客……
那個孩子是誰?
為何會被東嶺眾刺客追殺?
莫非是在冀京犯下了什麼罪事麼?
倘若真是如此,那自己豈不是……
想到這裡,伊伊輕輕咬了咬嘴唇,她弄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救下那個陌生的孩子……
就在伊伊低頭思忖之時,屋外匆匆走入一名侍女,行禮輕聲說道,「伊伊姐,不,夫人……那人似乎要醒了……」
伊伊微微一愣,繼而起身將手中的玉牌藏在屋內壁櫃的抽屜中,繼而跟著那名侍女走出了屋子,沿著走廊一路來到一間客房,那原是她的夫婿謝安還未正式迎娶她家小姐梁丘舞之間所居住的地方,同樣也是她最初與謝安相識的地方。直到眼下,伊伊依然還是想不通,她為何會將那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安置在那個對她而言意義重大的屋子裡。
而此同時,枯羊在陷入了長達兩日的昏迷中,初次睜開了雙眼,憑著身為神將候補的敏銳,他當即便察覺到了自己所處環境的幾分不對勁。
唔,其實這麼介紹已有些不妥,畢竟此刻的枯羊。已成功擊殺了耿南,獲得了六神將的資格,雖說其中有著一定的水分。
緩緩坐起在床榻上,枯羊第一時間便感覺到了來自胸前那陣灼痛的觸感,那是原天樞神將耿南在他身上所留下的。
「幸虧耍了一些詭計。否則,還真不是那個傢伙的對手……」小聲嘀咕了一句,枯羊忽然注意到了胸膛處所綁紮上的傷口,臉上露出幾分錯愕。
被人救了麼?
懷著心中諸般猜忌,枯羊抬起頭來,神色凝重地打量著房內的週遭一切,憑著對屋內擺設傢俱與裝飾的認識。枯羊很是肯定,這座府邸的主人在冀京必定是一位大人物。
忽然,枯羊注意到了對面牆壁上所懸掛著的一副字帖,出於好奇。他下意識地小聲念了起來。
「一飯之恩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念到這裡,枯羊忍不住輕笑一聲,因為他感覺。這幅字帖與這個屋子,隱約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搖了搖頭,他自言自語般哂笑道,「什麼樣的人才會在自己屋子內掛這樣的字帖啊?」
而就在這時,屋門口傳來一個女聲,叫他心中微微一驚。
「那是妾身夫君的座右銘……」
「……」乍聽這個聲音,枯羊心中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望向房門方向,意外地發現,有一位容貌美麗的少婦緩緩走入,身後跟著一名侍女與兩名身強力壯的家丁。
「這個聲音……」搖搖頭將對於這個聲音的莫名親近感拋之腦後,枯羊起初略顯迷茫的眼中逐漸露出幾分凝重,用略帶沙啞的聲音沉聲問道,「是你救了我麼?」
走入屋內的少婦正是伊伊無疑,聞言微微一笑,輕聲說道,「也算不上是救了你,倘若你無法解釋清楚你為何渾身鮮血闖入此府,妾身依然會將你遞交官府……」
話音剛落,伊伊身後那兩名身強力壯的家丁往前一站,環抱雙臂,虎視眈眈地盯著枯羊。
對於這種空有蠻力的世家府邸內家丁,枯羊心中嗤之以鼻,畢竟在他眼裡,倘若是他全盛時期,哪怕來一百個,也不會是他的對手,可眼下嘛……
強忍著身上的劇痛與虛弱感,枯羊勉強靠在床榻一頭,待深深望了眼那位救了自己的少婦後,抱了抱拳,說道,「在下……枯羊!——枯井的枯,牛羊的羊!」
「枯羊?」伊伊顯然是感覺這個名字有些古怪,疑惑地望了一眼枯羊。
彷彿是注意到了伊伊眼中的狐疑之色,枯羊輕哼一聲,帶著幾分不悅淡淡說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喂,你小子這是什麼態度?!」一名家丁沉聲呵斥道。
抬手攔下了身旁的家丁,伊伊來回打量了一下枯羊的雙目,繼而帶著幾分歉意,微笑說道,「如此,倒顯得妾身小家子氣了……枯羊公子是吧?——既然如此,還請枯羊公子解釋一下,為何要私闖此府?」
枯羊聞言面上閃過一絲尷尬,猶豫了一下,抱拳輕聲說道,「不敢當……並非在下有意私闖民宅,只是迫於走投無路,被人所追殺,還望這位姐姐見諒!」
「是被東嶺眾與金陵眾刺客追殺麼?」紅唇輕啟,伊伊輕聲說道。
枯羊聞言心中猛地一驚,雙目一瞇下意識地望向那位容貌姣好的少婦,繼而,腦海中猛然迴響起在他昏迷前所聽到的幾聲對話。
這個女人……
她究竟是何人?看上去像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家千金,可為何竟然會知曉東嶺眾與金陵眾兩撥刺客的存在?
枯羊眼中泛起幾分警惕。
說實話,伊伊遠要比她家小姐梁丘舞聰明地多,雖然遠不及長孫湘雨那個堪稱妖孽般的存在,但也稱得上是聰慧過人。見枯羊一臉驚駭地望著自己,她哪裡還會不明白,見此輕聲解釋道,「實不相瞞,追殺枯羊公子的東嶺眾與金陵眾刺客,乃妾身夫君的部下……」
「什麼?」枯羊聞言一驚,心中暗暗叫苦。
似乎是注意到了枯羊那古怪的神色,一名家丁小聲對伊伊說道,「夫人。以小的看來,這小子不像是什麼好人,還是派人通報一聲南、北鎮撫司吧……對了,不如就叫大獄寺的周少卿來處理吧,周少卿乃是姑爺的老部下……」
大獄寺?
枯羊的心跳瞬間加快跳動。要知道他在襲擊耿南之前,早已暗中打探過冀京的消息,哪裡會不知大獄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那裡堪稱是東嶺眾刺客的老窩,在大獄寺內擔任獄卒的,那可都是精通暗殺追蹤的刺客,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況而言。哪怕就來一個獄卒,他也鐵定逃不了。
想到這裡,枯羊抱拳說道,「這位夫人。還請您高抬貴手,莫要通報朝廷,在下這便離去,絕不會給貴府帶來任何不便……」
伊伊還未說話。兩名家丁已早前將枯羊制住,口中冷笑說道。「想走?沒這麼容易!」
枯羊那個氣啊,暗想自己若不是重傷在身,豈會被這兩個空有蠻力的家丁制住,就在他頗有些絕望之時,忽聽那位少婦微微歎了口氣。
「聽這話,倒不像是什麼惡人……阿常、阿吉,放開他吧!」
「這……」那兩名家丁聞言一愣,扭回頭去詫異說道,「夫人,這小子被東嶺眾與金陵眾刺客追殺,明擺著什麼不是好人……」
伊伊猶豫了一下,望著枯羊眼中懇求之色良久,不知為何心中一軟,輕歎說道,「再留他三日,三日之後,叫他離府自謀生路!」
她這話與其說是給那兩名家丁聽的,還不如說是給枯羊聽的。
見此,那兩名家丁只好鬆開了枯羊。
「是!」
「多謝!」解除束縛的枯羊朝著伊伊抱了抱拳,眼中不禁露出幾分感激之色。
說到底,出身太平軍的人也並非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他們針對的是大周皇室李氏,而並非是其餘不相干的人,先前無論是陳驀還是伍衡,都不曾因為自己的喜惡而濫殺無辜。
伊伊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枯羊的感激,在思忖了片刻後,輕聲說道,「枯羊公子昏迷了兩日,可是感覺到餓了?妾身已吩咐廚房準備好飯菜……」
說實話,伊伊很是不明白,她為何要對這個陌生的傢伙如此客氣,如此照顧。
「多謝……」似乎沒想到這位少婦如此照顧自己,枯羊愣了愣,感激說道,「多謝這位夫人,哦,夫人叫在下枯羊便好!」
用帶著幾分莫名神色的目光深深望了一眼枯羊,伊伊當即吩咐下人奉上飯菜。
由於已昏迷了整整兩日,腹中飢餓,枯羊也顧不得禮數,一頓狼吞虎嚥。
不得不說,他對那位貌美少婦為他所準備的菜餚感到非常滿意,美中不足的是,也不知為何,在他狼吞虎嚥的時候,那位少婦就坐在一旁,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這叫枯羊感覺有些不自在。
但是不管怎麼說,由於填飽了肚子,枯羊已不再像方纔那樣虛弱,倘若那兩個家丁再敢來冒犯他,他會叫他們明白,太平軍新一任的天樞神將,那可不是能夠任人魚肉的人物。
不過話說回來,見這位少婦如此厚待自己,枯羊還真不好意思做出什麼惡事。
「這位夫人,您……可是江南人士?」嚥下最後一口食物,枯羊終於問起了心中最大的疑問。
伊伊聞言微微一笑,因為她記得,她的夫君謝安也曾經問過她相同的問題。
「不,妾身乃京城人士……」
「咦?」枯羊愣了愣,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伊伊那白皙的膚色,倒不是出於什麼邪心,只是他單純地覺得,唯有江南才能出得如此水靈貌美的女子。
「這麼說。你是江南人?」伊伊輕聲問道。
枯羊猶豫了一下,終究點了點頭,用帶著幾分莫名的沉重口吻,低聲說道,「原籍江南金陵,不過以往是十幾年,住在荊州……」
「金陵?」伊伊愣了愣,喃喃說道,「那豈不是鈴兒姐姐的鄉人?」
「什麼?」似乎沒有挺清楚伊伊的嘀咕。枯羊疑惑問道。
「不,沒什麼,」伊伊微笑著搖了搖頭,繼而上下打量了枯羊幾眼,輕聲問道。「在替你包紮傷勢時,妾身的侍女曾找出一塊上寫有二字的玉牌……」
枯羊聞言面色大變,下意識地摸索全身,一臉驚駭地望著伊伊。
似乎是察覺到了枯羊的異樣表情,伊伊疑惑問道,「是很重要的東西麼?」
「這個……」枯羊猶豫了一下,含糊說道。「是,算是重要的東西吧,還請這位夫人能夠還給在下……」
對於那塊能夠代表六神將身份的玉牌,哪怕是眼前這位救了自己的少婦。枯羊也不想透露過多,一來是對方的夫婿聽起來是一位在朝廷權利頗大的高官,很有可能知道一些有關於太平軍的事,二來嘛。倘若那塊牌子落在這位女子手中,對她而言絕不是什麼好事。畢竟一旦此事洩露,太平軍一方必定會出動大量的人手奪回牌子,很有可能會給這位善良的女子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原來如此……」或許是從枯羊著急的表情中看出了些什麼,伊伊點點頭,說道,「既然是重要之物,待你傷好離府之後,妾身便還給你吧……」說著,她站了起身。
「你要去哪?」枯羊下意識地問道,話剛出口,他這才感覺自己話中的失禮。
對方與自己非親非故,自己問這麼做幹什麼?
眼瞅著伊伊眼中神色愈發變得古怪起來,枯羊面色微微一紅,連忙辯解道,「呃,在下的意思是……唔,在下昏迷了兩日左右,倒是想到屋外走走,所以……」
伊伊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既如此,你便跟著吧……」
一刻之後,伊伊帶著傷勢未癒的枯羊來到了東公府後院的小祠堂,當聽說此府乃東公府梁丘家時,枯羊的表情頓時就變了。
「姐姐說什麼?此乃東公府?」因為感激於伊伊救了自己一命,兼之對方看上去又比自己大,再者,這位女子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親近感,枯羊破例用姐姐稱呼著眼前這位不相識的女子。
「對呀……」伊伊疑惑地瞧著面色大變的枯羊,看得出來,她稍稍有些慌亂。
「這麼說,姐姐也是東公府梁丘家的人?」枯羊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眼神帶著幾分莫名的恨意。
「這個……算是吧,總歸老老爺收養了年幼時的妾身,容妾身呆在小姐身旁,伺候小姐起居……」說著,伊伊便將自己年幼時被梁丘公所收養一事簡單解釋了一遍,儘管連她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解釋。
「原來是這樣……」枯羊聞言如釋重負般吐了口氣,見伊伊似乎被自己方纔的神色嚇到,連忙道歉。
古怪地瞧了一眼枯羊,伊伊走入小祠堂,給梁丘家歷代先祖上了一炷香,而枯羊則始終站在小祠堂外。
估摸著一炷香工夫後,伊伊從小祠堂走了出來,在枯羊詫異的目光下,走到祠堂門外一處小神龕,亦點了一株香,繼而朝著那神龕拜了拜。
枯羊只瞧著心中納悶,好奇地走了過去,卻愕然發現那處神龕不知為何上了鎖,並不能看到裡面究竟是供著何人。
「這是何人?是姐姐的親人麼?」枯羊好奇問道。
伊伊聞言搖了搖頭。
「姐姐不知?」枯羊愣住了,一臉莫名其妙地問道,「既然如此,姐姐為何要拜?」
「是老老爺吩咐的……」伊伊輕聲說道,「記不清是從何時起了,總之老老爺吩咐妾身按月拜祭,但是不得探查神龕內所供的人究竟是有何身份……」
此刻的枯羊,如何會不知伊伊口中的老老爺指的便是梁丘亙,聞言皺了皺眉,好奇問道,「姐姐就不想知道?」
「這個……」伊伊聞言秀眉微微一皺,總歸是拜祭了十幾年的靈位,她又何嘗不想知道這神龕內所供的究竟是何人,只不過梁丘公嚴令禁止,她也不敢忤逆罷了,畢竟對於伊伊而言,梁丘公亦如同是祖父一樣的存在。
而就在她猶豫的時候,身旁傳來卡嚓一聲,她回頭一瞧,卻驚愕瞧見枯羊一把捏彎了那把銅鎖,將整把鎖都拽了下來。
「你做什麼?!」伊伊驚聲質問道。
「姐姐難道不想瞧瞧麼?看看姐姐拜祭了十幾年的神龕究竟供著何人?」
「……」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已被拽下了銅鎖的神龕,伊伊的呼吸不禁變得有些急促,微微顫抖的右手緩緩伸向神龕,將那扇木門輕輕打開。
「金陵……公羊氏……沛公……」懷著幾分莫名激動的心情,伊伊緩緩念著神龕內所供奉的靈位上的人名,眼中露出幾分詫異。
而就在這時,只見枯羊渾身一顫,下意識地走前一步,死死盯著那塊排位上的人名。
竟……竟然是與十七年前太平軍初代主帥薛仁一道起兵反周,而後死守金陵數月,最終被梁丘家的東軍神武營攻破城池,導致滿門上下被大周皇帝李暨所斬的太平軍初代將領,南唐遺臣公羊沛?!
「為何……為何……」在伊伊詫異的目光下,枯羊望著那塊靈位目瞪口呆,渾身顫抖著,止不住地朝後退了幾步,心中猶如怒濤拍石,難復方纔的平靜。
為何殺了我公羊家上下百餘口人的東公府梁丘家,竟然會在府上供著我父的靈位?!
在心中不明所以地大吼一聲,枯羊的眼中泛起陣陣血紅之色,忽然間,他好似想到了什麼,目不轉睛地望向身旁那位極具江南女子特徵的少婦……
那個梁丘亙,為何要她按月拜祭我父的靈位,還特意在神龕上加上了鎖,不許她探查神龕內的靈位究竟是為何人所設……
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