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謝安升一堂公審八皇子李賢大概一個時辰後,在皇宮西苑花園與丞相胤公弈棋的大周皇帝李暨,便收到了來自於大獄寺獄左丞周儀所記錄的此案審問過程。
除胤公之外,梁丘公與大獄寺卿孔文亦在此處,見天子手捧審案記錄的奏章,哈哈大笑,眾人心下頗有些不解。
良久,天子李暨點了點頭,笑著說道,「好啊,好,這謝安,確實有點本事!」
梁丘公、胤公、孔文三人聞言對視一眼,心中多少有些著急,畢竟謝安是他們所看重的晚輩。
梁丘公與胤公自是不必說,謝安是他二老日後的孫婿,而對於孔文這位已無任何親人的老爺子來說,謝安可是繼承他衣缽的小輩,說他將謝安當做孫輩照看也不為過,畢竟他相當喜愛重情重義的謝安。
「那小子,沒鬧出什麼岔子吧?」終究,還是孔文沉不住氣,率先問道。
「呵呵呵……」天子李暨笑了笑,抬手將記錄審案過程的奏章遞給孔文,孔文恭敬接過,細細觀瞧,只看地眉開眼笑,頻頻點頭稱善。
「上面寫了什麼?」可能是與孔文相識已久,梁丘公也不顧及什麼,急急奪過他手中奏章,與胤公二人一道觀瞧。
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梁丘公,孔文搖了搖頭,拱手對天子說道,「說到底還是陛下慧眼識人,老臣初見此子時,卻也看不出此人有這般能耐……陛下英明!」
「哈哈哈!」天子李暨聞言大笑,繼而,臉上笑容漸漸退下,站起身來,負背雙手望著遠處初長嫩芽的柳樹。惆悵說道,「朕……不信老八會做出這種事來……」
此時,梁丘公與胤公已粗略看完審訊過程,聽聞天子李暨所言,梁丘公微笑說道,「陛下放心,那小子定會盡力替李賢殿下洗刷污名……」
「那小子當然會,」天子李暨笑了笑,苦中作樂般說道。「老八成人之美,將多年思慕的女子拱手讓給那小子,這是多大的人情?」
儘管天子是在開玩笑,可他的語氣中,卻聽不出來任何的輕鬆口吻。
見此。胤公走上前去,輕聲寬慰道,「這種事,陛下不是早有預料麼?」
天子李暨聞言張了張嘴,呆呆地望著胤公半響,點點頭自嘲說道,「是啊。宣文說的對!——皇家之內,最多同室操戈、骨肉相殘,這等事,朕早有預料……」說到這裡。他歎了口氣,苦澀說道,「身為人父,我當制止。可身為君父,朕卻唯有袖手旁觀……」
梁丘公、胤公、孔文三人聞言默然不語。
他們清楚天子李暨話中含義。無非就是這位天子不能插手眾兒子之間的爭鬥,歸根到底,眾皇子奪嫡與南蠻人養蠱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優勝劣汰、肉弱強食,唯有最強的一位皇子,才有資格肩負起大周萬里江山,而其餘的,不過是他踏足皇位途中的墊腳石罷了。
這是何等血淋淋的真理?
望著遠處的柳樹站了許久,天子李暨長長歎了口氣,喃喃說道,「世人都道老八才智過人,可此番看來,太子的城府亦不淺……生出這麼些有本事的兒子,朕是又喜又哀啊……」
「陛下……」
「老八,總歸君子氣太重,不如太子心狠,此番遭這般陷害,怕是難以翻身了……」
彷彿是聽出了天子李暨話中的不忍,梁丘公輕聲勸道,「陛下莫顧慮太多,保重龍體……據老臣膝下孫女所言,此番,老臣那孫婿,定會力保李賢殿下……」
「呵呵呵呵……」天子李暨微微一笑,不置褒貶,看他表情,似乎並不在意李賢的生死,但是只有見到他方才真情流露的梁丘公、胤公、孔文這三位老人才知道內中隱情。
奪嫡之事,最多凶險,亦最多血淚……
「來,繼續下棋!——輪到哪位愛卿了?哦,對了,孔愛卿就算了吧……」
孔文聞言,故意吹鬍子瞪眼,不滿說道,「陛下此言,老臣可不愛聽!——老臣這些日子潛心修煉,棋藝可是大進啊!」
心知臣子好意,天子哈哈一笑,故作詫異說道,「哦?竟有此事?——如此,朕倒不是要看看,孔愛卿是否是大有長進!——請!」
「陛下請!」
——與此同時,大獄寺——
初審李賢之後,文欽按約將季竑從光祿寺押往了大獄寺,看季竑身上遍體鱗傷,多半已遭到幾頓毒打,不過看季竑的氣色,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這也得虧文欽這一上午都在大獄寺內,不曾返回光祿寺,要不然,季竑恐怕不死也要脫層皮。
提審季竑,依舊是在大獄寺內一堂,堂內依舊是審問李賢時那般設置,但是這回,謝安並沒有過多問話,而是請御史台御史大夫孟讓,以及光祿寺卿文欽二人一同審問。
畢竟自昨夜到今日凌晨被文欽抓到,季竑一直與謝安、梁丘舞、荀正等人在一起,這樣一來,謝安等人反而不好問話,免得被太子李煒一方人抓到口實,說他有意袒護人犯。
別以為太子一方的人不會這麼做,他們連堂堂八賢王李賢都敢陷害、誣陷,還在乎謝安這一干人?
值得一提的是,可能是對李賢那件儘是污跡的內衣產生了些許懷疑麼,文欽這回顯得要比之前冷靜許多,並沒有像之前毒打李賢那樣毒打季竑洩憤,這倒是讓謝安有些意外。
「……回稟諸位大人,小人說完了,如有一句謊言,天人共戳!」整整花了大半個時辰,季竑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御史台御史大夫孟讓本來就是八皇子李賢的人,自是迫切希望替李賢洗刷罪名,如今被謝安委任為此堂審訊官,自然是珍惜這個機會,因此。當季竑說完後,他便率先問道,「季竑,你口口聲聲說你昨夜不曾在百花樓行兇,可有證據?」
「有!」季竑點點頭,拱手說道,「百花樓眾酒姬證詞中所言,兇手在戌時二刻行兇殺人,可那時。在下正與謝少卿、荀卿以及謝少卿兩位夫人一同在大獄寺等候東軍尋找李賢殿下的消息,如何能殺害那些女子?」
孟讓聞言心中大喜,回顧謝安與荀正說道,「廷尉大人,衛尉大人。嫌犯所言,可是屬實?」
謝安與荀正點了點頭。
見此,孟讓正要說話,忽聽吏部尚書徐植怪聲怪氣地說道,「孟大夫此言不妥!——謝少卿與荀大人乃此案主審官與陪審官,按我大周刑律,不得替人犯作證。以免審案有失公正……」
話音剛落,旁聽席中長孫湘雨站了起來,咯咯笑道,「那奴家呢?——奴家與舞姐姐既非公堂主審官。又非陪審官,能否替季竑作證?」
本來,似長孫湘雨這樣貿然插話,似徐植這樣的陪審官。有權將長孫湘雨擾亂公堂的罪名趕出去,可擺著謝安這位不好惹的主審官在。誰也不敢對此報以異議。
最後,還是謝安自己感覺有些不妥,拍了一下驚堂木,尷尬說道,「那個……堂下喧鬧者,何人?」
儘管誰都知道這是例行公事,可聽謝安這番問話,堂內眾人還是倍感好笑。
都有夫妻之實了,還問女方是何許人?
饒是長孫湘雨亦倍感好笑,強忍著心中笑意,踏著碎步走至堂下,向謝安眨了眨眼,一臉媚態地說道,「老爺明鑒,小女子複姓長孫,名作湘雨……」
不得不說,長孫湘雨那一記媚眼,讓謝安著實有些吃不消,咳嗽一聲,用目光示意著御史大夫孟讓。
孟讓會意,起身向長孫湘雨拱了拱手,繼而又坐下,正色問道,「長孫小姐,本官問你,季竑方纔所言,可是屬實?」
故意用目光挑逗著謝安,長孫湘雨咯咯一笑,點頭說道,「字字屬實!」
「言下之意,長孫小姐可以替嫌犯作證,在百花樓內殺害一干青樓女子者,並非季竑,兇手令有他人……能否?」
「自然!」長孫湘雨微笑著頷首。
孟讓聞言點了點頭,回顧謝安說道,「啟稟主審官,下官以為此案有多處疑點!——如季竑所言,昨夜他並未與李賢殿下一同回去,而李賢殿下雖說,季竑一直伴隨左右,因此,下官認定,必定有賊人扮作季竑模樣,騙走了李賢殿下,做下這兩起兇殺案件,為的就是嫁禍李賢殿下主僕二人!——下官說完了……」
「諸位大人怎麼看待此事?」謝安詢問著七位陪審官。
話音剛落,徐植冷笑一聲,淡淡說道,「荒誕!」
長孫湘雨聞言秀目一瞇,不悅說道,「徐尚書的意思是,是小女子有意包庇人犯不成?」
徐植聞言面色一滯,長孫湘雨這個女人的本事,他又豈會不知,要是被這個女人記恨,那可真是十條命也不夠用的,可話說回來,他總歸是此案的陪審官,而長孫湘雨只不過區區旁聽,他又如何能示弱?
而謝安顯然也清楚這一層厲害關係,一拍驚堂木,呵斥道,「公堂之上,不許喧嘩!——既然已問完話,你先且退下!」
倒不是說謝安替徐植解圍,問題在於,徐植此番身為陪審官,權利頗大,要是他一狠心,治長孫湘雨一個藐視公堂之罪,也給她來個二十仗,謝安可是連阻止的理由都沒有。
日後長孫湘雨會日後報復徐植且不說,單單眼下,謝安可不想自己心愛的女人無端受此皮肉之苦,因此,假意呵斥,叫長孫湘雨退回旁聽席,看似是給了徐植一個台階下,實則,只是為了袒護長孫湘雨罷了。
「嘁!」長孫湘雨暗自撇了撇嘴,似有怨氣般瞧了一眼謝安,不過以她的智慧,顯然也清楚此事利害,倒也沒再說什麼,乖乖退回旁聽席位坐下。
見長孫湘雨乖乖回去,謝安這才鬆了口氣,瞧見這一切。阮少舟微微一笑,繼續謝安方纔的問話,說道,「本官以為,孟大夫所言極是,此案,確有諸多疑點!」
「本府附議!」衛尉寺卿荀正亦幫腔說道。
此後,針對著李賢與季竑二人是否罪證確著一事,整整八位審案官員各執一詞。其中,宗正寺卿李釗、光祿寺卿文欽、殿閣大學士褚熹、吏部尚書徐植,一口咬定是李賢與季竑主僕二人所為,而謝安、以及衛尉寺卿荀正、御史大夫孟讓、禮部尚書阮少舟,則對此報以懷疑態度。
不得不說。要不是謝安是這回的主審官,一力壓下,恐怕就等不到二審李賢了。
或許,這也正是天子李暨委任謝安為此案主審的原因,為了平衡雙方的勢力,既不偏向太子李煒,亦不偏向八皇子李賢。
好不容易拖到晌午用飯時間。謝安罷了公堂,令人將季竑暫且押入大獄寺內重牢,繼而吩咐官署內的官員,準備飯食。招待這些位陪審、旁聽的大人物,畢竟下午還要再審李賢一回。
用飯時,謝安注意到光祿寺卿文欽的表情有些不對勁,時而用異樣的目光觀瞧太子李煒與五皇子李承那一桌。見此,謝安心知肚名。這個文欽,多半是聽了李賢與季竑二人的供詞後,對太子李煒兄弟二人起了疑心。
因此,謝安端著碗筷不動聲色地坐到了文欽身旁,有意無意地問道,「文大人莫不是嫌我大獄寺飯菜不可口?」
當時文欽正用狐疑的目光盯著在另外一桌用飯說笑的太子李煒等人,忽然聽聞謝安問話,愣了一愣,繼而這才醒悟過來,勉強露出幾分笑意,搖頭說道,「謝少卿誤會了,本府只是在想一些不打緊的事……」
「比如說,李賢殿下殺害令弟的動機?」謝安微笑說道。
「什麼?」文欽愣了愣,不解地望著謝安。
見此,謝安微微一笑,壓低聲音說道,「確實呢!——李賢殿下輸了與本官的賭約,心情沮喪,到百花樓大醉一場,繼而又到令弟府上飲酒,喝得酩酊大醉,失手殺人……這確實說得過去!——只不過,有些牽強,不是麼?——喝醉酒,也不一定就會失手殺人,不是麼?」
「……」深深望了一眼謝安,文欽皺眉說道,「謝少卿此言,意有所指啊……」
「呵呵呵,」見文欽似乎已聽出了些許,謝安也不再拐彎抹角,壓低聲音說道,「其實嘛,但凡這類案件,要找到真正兇手,只要推測其動機就好……文大人以為,因為這件事而獲利最大,會是誰呢?」
文欽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太子李煒兄弟二人的方向,皺眉說道,「絕不可能!」
「這樣啊……」謝安想了想,低聲說道,「這冀京之內,文大人可聽說過,有哪位異士精通易容術的?」
「……」文欽聞言面色微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在深深望著謝安許久後,皺眉說道,「本府不知道謝大人在說什麼!」
聽聞此言,謝安面色一正,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文大人心中早已有了些頭緒吧?——是當真不知真相,還是害怕得知真相?」
「謝少卿!」文欽雙目一瞇,眼中露出幾分怒色。
見此,謝安知道再說下去,恐怕文欽就要當場翻臉,想了想,說道,「本官聽說,在文家,文棟將軍唯一沒有斷絕關係的,便是文大人這位兄長,文棟將軍,真的很信任文大人呢……」說著,謝安拍了拍文欽的肩膀,站起身來,端著碗筷回到自己的座位。
望著謝安離去的背影,又望了一眼身旁正低著頭扒飯的侄兒文邱,文欽默默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深深瞥了一眼另外一桌的太子李煒。
長孫湘雨顯然是注意到了謝安方纔的舉動,見他端著碗筷回來,壓低聲音問道,「如何?」
謝安搖了搖頭,說道,「看他模樣,好似是不知情……哦,對了,他好似也開始在懷疑是太子李煒所為……」
長孫湘雨聞言皺了皺眉,說道,「總之,要先找到能夠替愛哭鬼洗刷證據的時間……安,你想想辦法,下午的二審,再拖一拖!」
謝安點了點頭,繼而叫費國等人準備好飯菜,又叫上文欽、孟讓等人一同,前去替李賢送飯,畢竟,謝安可不想讓文欽懷疑自己與李賢私通。
如此,一干人來到了大獄寺內重牢,見謝安親自前來替八皇子李賢送飯,守在監牢外的一干獄卒愣住了,疑惑說道,「剛剛大人不是已叫人給李賢殿下送飯了麼?」
「什麼時候?」謝安一臉的莫名其妙。
「就在方才呀,大概就百來息吧……」
「啊?」謝安愣住了,回顧身後眾家將,眾家將相視搖頭。
猛然間,謝安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妙,一把推開那些獄卒,幾步奔向深處那一間密不透風的石牢。
「大人!」守在石牢外的一名獄卒跪地向謝安行禮。
可眼下謝安哪裡還顧得上他,在文欽、孟讓以及眾家將疑惑不解的目光下,猛敲石牢那扇鐵門,口中喊道,「李賢殿下?李賢殿下?」
連喊幾聲不見回應,謝安面色大變,連聲斥道,「快,快打開石牢!」
「是!」一干獄卒一聽,慌忙打開用鐵索鎖著的石牢鐵門。
鐵門剛打開,謝安等人急忙奔入,瞧見牢內景象,各個面色大變。
只見八皇子咽喉被利刃所割,倒在地上,咽喉傷口處噗嗤噗嗤冒著氣泡,整個身抽畜不已。
在他右手中,握著一柄滿是鮮血的匕首……
該死!
心中暗罵一句,謝安幾步上前,雙手死死按住李賢的脖子,回頭吼道,「快!快拿紗布、蜂蜜、米漿來!——另外再叫太醫院的御醫過來,馬上!」
「是!」被謝安這一喝,眾將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奔出牢外。
望著因呼吸不暢而目光渙散、危在旦夕的李賢,謝安心中暗自責怪自己的疏忽。
自責之餘,謝安也沒忘記打量這密不透風的石牢,但很可惜的是,除他一干人與李賢外,牢內再無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