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弘武二十三年九月三日,函谷關東側六十里外周軍營寨,參軍帥帳——
「這兩日的急行軍,辛苦諸位了,本應設酒宴犒勞全軍將士,礙於眼下離函谷關頗近,未免出現差錯叫函谷關叛軍有機可乘,是故,本官在此僅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杯,不過諸位放心,待攻克函谷關時日,本官大擺筵席,犒賞三軍!」
在參軍帥帳之內,作為西征西周主發言人的謝安舉著茶杯敬向帳內列席而坐的數十員將領。
「對對對!謝參將言之有理,本王也敬諸位一杯!」得到謝安眼神示意的李壽,也從主位上站了起來,微笑著敬向帳內眾將。
帳內眾將連忙舉杯,齊聲笑道,「多謝王爺,多謝謝參將……」
儘管看似其樂融融,可只要是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在這參軍帥帳之內,西征周軍的將領與投降的叛將分列兩旁,一方以張棟、歐鵬、唐皓等人為首,一方則以費國、李景、蘇信為首,兩方將領雖坐在同一個帳篷內,但是卻絲毫沒有與對方交流的意思,僅僅只是與自己這一個圈子內的將領說笑談笑,頗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
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在谷城時,叛將與周將不就已化解了尷尬麼,為何還會像眼下這樣,提防著對方?
只能說,此一時彼一時,原因就在於,在說降唐皓四萬叛軍後,在率大軍趕赴函谷關之前。謝安留下周將步白、石晉以及一萬西征周軍守谷城,率領著多達十一萬的大軍徐徐趕赴函谷關。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眼下十一萬大軍中,西征周軍僅僅只佔四萬人,反觀投降的叛軍,卻有多達七萬之眾,說句不好聽的話,倘若一旦叛軍發難,恐怕這四萬周軍,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會在一瞬間被吃掉。
正因為這樣,雙方原先被暫時擱置的緊張關係。再一次被挑明了,周軍將領忌憚叛軍壓倒性的實力,而叛軍則因為周軍的警惕,自己也下意識地戒備起來,使得這兩支軍隊,頗有些互相提防的意思。
這一切,謝安暗暗看在眼裡。
「今日召集諸位將軍商議軍務,不為別的,鑒於張棟、歐鵬、唐皓等將軍棄暗投明。本官與安平大將軍商議,均覺得再用叛軍稱呼諸位將軍。實在太過於失禮,是故,本官與安平大將軍商議了一番,決定,將原先的西征周軍,稱之為西征一軍,簡稱一軍,而張棟、歐鵬、唐皓諸位將軍,暫時稱之為西征二軍。簡稱二軍,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西征周軍,不,西征一軍的將領們不發一語,因為他們知道,謝安這不是在問他們,而是在詢問張棟、歐鵬、唐皓等人。
「這……」
不得不說。當聽完謝安這句話後,帳內的原叛軍將領們喜不勝喜,連忙站起身來,抱拳稱謝。
「固所願。不敢請爾!——罪將等謝過安平大將軍體恤之情!謝過謝大人體恤之情!」
「好!」與李壽對視一眼,謝安正色說道,「既然如此,便不得再用原先的稱呼,稱呼諸位二軍將領……」
帳內的一軍將領心中一凜,知道謝安這話是針對他們所說的,慌忙抱拳領命。
「諾!——末將等謹記!」
「好好好,那安平大將軍再敬諸位一杯!」謝安笑著回頭示意了一眼李壽。
本王用你替我許願?
李壽翻了翻白眼,可終歸亦站起身來,敬了帳內諸位將領一杯。
其實這件事,謝安與他商量了好幾日了,之所以一時想不出可用的軍隊番號,因此暫時擱置,而眼下,見兩軍關係實在過於緊張,因而同意了謝安那近乎玩笑的暫時番號。
事後,謝安又主動請二軍的將領們派出一小隊兵力,充當他的侍衛。
不得不承認,這種拉攏人心的招數雖然粗淺,但是卻很有效,當二軍將領廖立帶著三百步卒擔任了謝安的護衛任務後,整個叛軍,不,整個二軍將士們的態度,明顯有了不同。
而至於那三百東軍神武營的將士,謝安則讓他們護衛李壽,倒不是說他信不過二軍的將士,只是李壽的身份不同尋常。
談笑一番後,諸將依次退下,就連李壽也因為連日的趕路而支撐不住,回自己帳篷休息去了,只留下謝安一個人在參軍帥帳內寫家書,畢竟大軍從冀京出發前,梁丘舞不止一次地叮囑謝安,讓他每日寫家書,派東軍的將士送至冀京。
而糟糕的是,自離開洛陽以來,謝安已拉下了不止三四日。
一想到家中的賢妻極有可能因為此事而暴跳如雷,謝安暗自壓下連日趕路的疲倦,在燈下揮筆疾書。
「致吾妻舞,為夫已至前日已攻克谷城,並說降叛將唐皓以及其麾下四萬軍士,眼下率大軍趕赴函谷關,距此關僅六十餘里地……非為夫有心敷衍,實則連日趕路,無甚機會書寫家信,為夫在此向賢妻致歉……眼下境況一切甚好,勿憂……不知愛妻與伊伊在冀京如何,甚為掛念……」
一面低聲念著,謝安一面像記流水賬似的,將連日來的戰況在信上書寫一通,其中添加了不少甜言蜜語用來哄遠在冀京的梁丘舞,免得那頭兇猛的小雌虎因為連日不給她寫信而生氣。
這邊謝安正寫著,忽然,帳外傳來了廖立部下將士的聲音。
「大人,一軍將領嚴開求見!」
嚴大哥?
不是剛離開麼,怎麼又回來了?
謝安手中的筆頓了頓,喊道。「有請!」
話音剛落,嚴開便一撩帳布走了進來,見謝安提著筆坐在案幾後,好似在書寫什麼東西,會心一笑,繼而抱拳說道,「姑爺,小姐有書信至!」說著,便走上前幾步,將手中的書信遞給謝安。
不得不說。謝安的表情有些驚訝,畢竟大周不比他曾經的故鄉,書信來往極其不便,儘管謝安這一路上派人向冀京送去了不少書信,但是梁丘舞的書信要送至他手中,那可是相當不易的,儘管他已離開冀京長達兩個月,可前前後後也只收到了梁丘舞十來封書信,至於其他的。多半那些送信的東軍將士,還在洛陽、偃師一帶漫山遍野地尋找謝安大軍的蹤跡吧。
拆開信封粗粗瞥了一眼。謝安失笑地搖了搖頭,因為他發現這封信,至少是在一個月前寫的。
畢竟從字裡行間觀瞧,梁丘舞對洛陽隻字未提,只是叮囑他路上注意御寒之事。
想了想,謝安暫時放下了梁丘舞的信,將自己方纔所寫的家書拿了起來,在燭火旁烤了烤,待墨跡乾透後。將其遞給了嚴開。
「麻煩嚴大哥派人替我將這封信送至冀京……」
嚴開微笑著點了點頭,畢竟這類事,謝安已托付他們東軍四將不止一兩次,倒也見怪不怪,而當他收起謝安的書信正要離開時,謝安忽然喊住了他。
「對了,嚴大哥。有一事小弟不明……那衛雲,與嚴大哥你等有過隙麼?」
「衛雲?」嚴開轉過頭來,詫異說道,「南軍三將之一的衛雲?」
「對!」謝安點了點頭。
「這個……」嚴開愣了愣。搖頭笑道,「南軍與我東軍,可以說是同氣連枝,何來過隙之說?」
「那……嚴大哥沒有注意到麼?那衛雲觀瞧你與陳二哥的神色,有些不對勁啊……」
「……」嚴開微微皺了皺眉,其實他早在洛陽時就察覺到了,當時衛雲注意到軍中有東軍神武營的四將時,眼神中又驚又怒,甚至於隱隱摻著幾分恨意,這讓嚴開、陳綱、項青、羅超四人莫名其妙,只不過礙於不知具體,因此不好直說罷了。
「嚴大哥確定那衛雲與東軍沒有過隙麼?」謝安又問了一遍。
似乎是注意到了謝安語氣的凝重,嚴開收起笑容,點頭說道,「此事決然不假!」
「那就奇怪了……罷了,夜深了,嚴大哥且先歸帳歇息吧!」
「……嗯!」
望著嚴開抱拳離去的背影,謝安心中好生納悶。
他當然不會懷疑嚴開,畢竟嚴開是梁丘舞的心腹愛將,絕不可能會害他謝安。
換而言之,問題出在衛雲那裡麼?
還是說,是整個南軍?
不知多了多久,謝安忽然甩了甩腦袋,儘管他隱隱感覺此事有些蹊蹺,可任憑他想破頭,卻也想不出其中的問題所在。
直到他次日率軍抵達函谷關下,與南軍匯合時,他這才瞭解其中的內情……
次日天明,大軍照常拔營啟程,繼續趕路。
而此時,謝安將原叛軍改命為西征二軍的消息,已傳遍了這十一萬大軍上下,這使得兩軍的關係,稍稍拉近了幾分,雖然還不至於到互為心腹的地步,但好歹已有了幾分信任,不會再像前幾日那樣,兩軍用飯時候尚且不鬆手中的兵器,相互提防。
如此一直到了九月四日的傍晚,率領十一萬大軍的李壽與謝安,終於抵達了函谷關下。
好笑的是,當聽說十餘萬西征周軍抵達函谷關下的時候,關外的叛軍,慌忙撤入了函谷關,他們多半是難以理解,明明已派了唐皓率領著四萬叛軍援助谷城,為何谷城還是淪陷了,而且連絲毫消息也沒有。
甚至於,這西征周軍兵力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
鑒於這種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函谷關在原先包圍著南軍攻打的叛軍們,逐一退回了關內,畢竟據降將唐皓所言,函谷關內原先有十萬兵力,而如今,卻僅僅只剩下六萬,也難怪關內的叛軍心中惶恐。
謝安的大軍,是申時前後抵達的,當時夕陽已漸漸落下,因此。謝安便叫費國、李景領西征一軍在函谷關東側的八徒山山腳下分別安扎兩個營寨,叫張棟、唐皓領西征二軍在函谷關東南側的青龍山也同樣安扎兩個營寨,這四個營寨,居高鳥瞰,呈人字形擺置,那一撇,完完全全將函谷關前的整條谷道給堵住了。
在安排好了相應的事務後,謝安這才帶著鄭浩、蘇信、嚴開、陳綱等將領,與李壽一道朝著已處於西征軍保護範圍之內的南軍營寨而去。
這次,他並沒有帶二軍的將領們。其中緣由,似張棟、歐鵬、唐皓等也是心知肚明。
不得不說,眼下的南軍,著實是非常淒慘,在他們佔據的小山坡下,到處都是叛軍的屍骸,粗粗估計,多達數千人,不難想像。這裡究竟爆發過何等激烈的廝殺。
畢竟,就連四周的空氣中。彷彿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異常的刺鼻。
望著山坡下遍地的叛軍屍骸,鄭浩、蘇信等將領對視一眼,均瞧出了對方眼中的驚駭。
「不愧是南軍啊,區區八千人,面對著函谷關十餘萬兵力,竟然硬是死守此地長達二十餘日……」
「卻不知此刻還剩下多少人……」
「我覺得怕是不到四千了吧?」
「或許更少……」
似乎是聽到了身後的議論紛紛,騎著馬與李壽並肩而行的謝安皺了皺眉,回過頭來。不悅地望了一眼低聲議論的眾將們。
見此,這些位一軍的將領們,連忙止住了議論。
看得出來,此時的謝安,已在西征軍中有了不低的威望。
也難怪,儘管謝安口口聲聲說他是照著長孫湘雨遺下的妙計行事,可一軍的將領也不是傻子。哪裡會看不出,這幾日謝安的用兵方式,與長孫湘雨明顯有著巨大的不同。
長孫湘雨的用兵方式,彷彿九天驚雷一般。主張威懾的她,習慣雷厲風行地,以壓倒性的優勢殲滅敵軍有生力量,殺雞儆猴,從而震懾其他叛軍;而謝安這些天的用兵方式,則以分化、吸收敵軍的兵力為目的,彷彿滾雪球般,使自己的軍隊勢力越來越龐大。
倒不是說謝安比長孫湘雨更高明,要知道以長孫湘雨的才智,會想不到這種事麼?
只不過,過於注重穩重的她,習慣於掌控所有的一切,並盡可能地減低戰場上會發生的變數,因此,她絕對不會做出像謝安這樣冒險的事來,就拿唐皓來說,倘若那個女人當真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唐皓四萬叛軍,那麼,她最有可能做的事,就是設法將這四萬叛軍全數殺盡,而不是去說降他們。
因為只有這樣,才會減少她無法算到的種種變故,比如說,明明已經投降的唐皓突然又倒戈,與其始終抱著這份擔憂調度兵馬,長孫湘雨寧可將那四萬人全部殺盡,減少戰場上的變數。
不能說她狠,只能說,她用兵太穩,穩地叫敵軍一旦踏入她的計算,便再翻盤的可能。
而反過來說,如果不是長孫湘雨在洛陽的那一戰讓張棟敗地啞口無言,謝安根本做不到說降張棟,繼而也不可能兵不血刃地說降歐鵬、唐皓等人。
只能說,同為攻心之計,威懾與文伐,各有千秋。
言歸正傳,當謝安與李壽抵達南軍的營寨時,寨內的南軍將士,早已敞開寨門相迎。
在寨門之下,有兩位面色剛毅、眼神凶如猛獸的將領等候著,此二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孔武有力,單論強壯甚至要在嚴開、陳綱之上。
根據嚴開與陳綱二人的解釋,謝安這才知道,此二人分別叫做林震、樂俊,與衛雲並稱南軍三將,是不遜色東軍神武營四將的善戰猛將。
「林將軍,樂將軍!」騎馬至林震、樂俊面前,謝安翻身下馬,抱拳笑道,「本官謝安,這位乃是此次西征軍統帥,御命安平大將軍,李壽殿下!」
本來,以謝安如今的身份,是不需要下馬的,但是一想到呂公曾經有恩於他,他還是給予南軍足夠的尊重。
在謝安介紹李壽的工夫,李壽以及身後的諸將們,也紛紛下了馬,畢竟營中不得奔馬的軍規,李壽還是知曉的,更別說身後的將領們。
林震、樂俊二人對視一眼,當即叩地抱拳。
「末將林震,拜見安平大將軍!」
「末將樂俊,拜見安平大將軍!」
「兩位將軍請起,」李壽彎下腰扶起了林震、樂俊二人,繼而問道,「不知呂公眼下境況如何?」
林震、樂俊默然不語,在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後,這才說道,「老公爺尚未甦醒……大將軍且隨末將來!」
說著,林震一抬手,將眾將引入了營寨。
謝安清楚地瞧見,這林震、樂俊二人在轉身的同時,不約而同地瞥了一眼嚴開、陳綱二人,眼中隱約露出幾分怒意。
果然問題出在南軍麼?
謝安微微皺了皺眉,與嚴開、陳綱二人互換了一個眼神,只做不知,與李壽一道,隨著林震、樂俊走入營中。
不多時,便來到了帥帳之外,林震、樂俊一撩帳幕,請李壽、謝安等人入內。
粗略一掃帳內,謝安便瞧見帳內角落有一張床榻,床榻上躺著一人,頭裹繃帶。
而床榻周圍,則圍著不少氣憤填膺的南軍將領,一個個眼眶通紅、雙目充血。
見此,謝安正要走過去,忽然,旁邊不知何處伸過來一柄冒著寒氣的利劍,架在他脖子上。
而與此同時,李壽以及其餘走入帳內的將領,亦分別為埋伏在帳內的南軍將士用兵刃挾持。
謝安心中暗叫一聲不妙,面不改色地說道,「諸位,這是做什麼?」
話音剛落,便見床榻旁有一將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抓住了謝安的衣襟,面露凶狠之色。
「虎符,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