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羽山。
初更時分,一彎蛾眉新月,斜掛在古干拿雲的松樹梢頭,月光淡而無力。
一個不大不小的木製小屋內。
君麻呂癱靠在榻榻米上,臉色蒼白,連眼神都有些渙散。
他的大哥柳生太郎不停的搓著手,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尚是孩童的弟弟。
父親大人的指令已經下來了,很簡單,卻極其明確——所有沒有通過考核的孩子明日全部自行下山,回自己的家中。
在這樣的亂世中,每個窮困百姓都希望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各式各樣的流派道館。畢竟,連自己的吃不飽,隨時可能餓死。道館,便成了這些父母們的最後倚靠。
可是,對於那些孩子而言,他們下了出羽山,還有家可以回,可自己呢?
君麻呂十分悲傷。
記得自己沒有得病前,父親大人雖一樣嚴厲,卻十分慈祥。可……可是為什麼得病後自己無法修行武道,父親便這般對自己?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用處』?
可父親常說,窮則自善其身,富則達濟天下。修習武道,為的是拯救蒼生於水火,切不可逞強斗凶!
可如今,父親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如今這樣無能的我大概對父親大人而言沒有利用價值了吧?」君麻呂哀傷的看著自己哥哥。
「不是這樣的!父親大人絕不是這樣的人!」柳生太郎安撫著自己弟弟:「二哥現在正在父親大人的屋子替你求情!你放心,二哥口齒靈敏,一定可以說得通父親大人的。」
「真的麼?」君麻呂眼中有了一絲期翼。
柳生太郎看著自己弟弟默默點頭。這話,說的他自己都不相信。
「哥哥,」君麻呂望著窗外,輕輕說道:「我並不害怕下山,也不害怕死去。我……我只是捨不得離開神夢想一刀流,捨不得離開父親大人,捨不得離開哥哥你還有二哥。」
柳生太郎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滾落下去,趕忙背過身。
「乓~~」
小居屋的木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正是君麻呂的二哥柳生次郎。
君麻呂心驀地一跳,趕忙望向自己的二哥。
二哥臉色很陰沉,身上的黑色寬鬆和服有些散亂,臉也腫了很大一塊。
不用多說什麼了。
自己的哥哥已經盡力了,甚至還被父親大人給打了一頓。
「…………」
小小的居木屋中,氣氛極為沉重。三個兄弟各自望著一邊,也不知心中所想。
良久,大哥柳生太郎走到君麻呂身邊,屈膝蹲下,撫摸著君麻呂那一頭麻灰色的長髮,沉吟了好久,才說道:「弟弟,珍重。」
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太多的心酸與不捨。
說完後,柳生太郎頭也不回的大步踏出居木屋。
「小弟……」二哥柳生次郎也準備說些告別的話,卻被打斷了。
「哥哥,」君麻呂輕聲道:「我累了,想歇息了,您也回去吧。」
柳生次郎看著君麻呂,卻是被他眸中流露的古怪神色驚住了。
此時此刻,在君麻呂那雙修長清澈的眼眸中,既沒有堅強不屈、也沒有傷感悲慼、甚至沒有憤怒和哀怨!什麼都沒有,像一潭黑水,把一切都沉到了心底。
「這是一把一品名刀,叫時雨,你留著傍身吧。」柳生次郎輕輕將這把小太刀放在君麻呂枕邊,起身欲走。
「哥哥!」君麻呂喊住了他:「哥哥,這把時雨是你的貼身寶物,我不能要。你本是二刀流,少了時雨,你的那把亂菊也發揮不出威力了。」
「哈哈,傻瓜!」柳生次郎笑道:「咱們流派叫神夢想一刀流,本就是擅長一刀流的流派,沒有了時雨,以後我可以徹底安心的修行一刀流了!」
君麻呂有點想哭。
他知道,這番言論,只是哥哥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罷了。
「別多想了。」柳生次郎寵溺的看著自己弟弟:「長這麼大,大哥在你三歲生日時,還幫你製作了一匹木製的搖晃小馬,二哥可從來沒有送你什麼呢!大哥的禮物你接受,二哥的禮物你可不能不要啊!啊~~不說了,走了走了!明日開始哥哥可是要刻苦修煉父親大人的一刀流了呢!」
柳生次郎背對著君麻呂擺擺手,大咧咧的走出了居木屋。
這一刻,君麻呂從未感覺到自己哥哥的背影竟是這麼高大。
自己是幸福的。哪怕,這個幸福很短暫,哪怕這個幸福可能從明天起就消逝不見了。至少,自己還有這樣幸福的回憶。
然而感慨之下,是深深的自責。
君麻呂討厭自己!他討厭自己竟然連接受一個禮物,都要別人想這麼多的台階,才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接受!
君麻呂撫摸著這把一品名刀時雨,憶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想撫摸一下它都被二哥呵斥!可如今……
「砰~~~」
門,再次被推開了。
君麻呂放下時雨,望了過去,卻是吃了一驚。
來的,正是自己父親大人,柳生十兵衛!
父親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嚴厲。
柳生十兵衛高高在上的俯視著君麻呂:「你,恨我嗎?」
「什……什麼?」君麻呂一驚,不知道一向強勢,從不在乎別人看法的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我問,你恨不恨我?」柳生十兵衛略有不耐,又問了一遍。
「不敢,孩兒決然不敢記恨父親!」君麻呂誠惶誠恐。
「哼!」柳生十兵衛冷哼一聲,音調也提高了三分:「我問的是,你恨不恨我,而不是你敢不敢恨我!」
「孩兒……」君麻呂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過去種種快樂的,悲傷的回憶湧上心頭,沉默了好久,才喃喃開口:「孩兒也不知道是否記恨父親大人。」
「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哪有什麼不知道的?!拷問自己內心就這麼艱難嗎?」柳生十兵衛正欲發作,想了一下,還是壓住了自己的無名怒火,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你的性格,到底不如你兩個兄長,太懦弱了,太懦弱了……」
君麻呂垂著腦袋,無以言兌。
兩個哥哥從小就教導自己在必要的時候,該凶悍就要凶悍!可自己,似乎永遠都沒有什麼火氣,更別提對人頤指氣使了。
「麻呂,」柳生十兵衛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但是說出來的話,依舊讓君麻呂感到無限的絕望:「下了山,盡力好好保護自己,不要提起自己的過去……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
「孩兒謹記!」
君麻呂堅定的,幾乎沒有絲毫留戀的語氣,反而讓柳生十兵衛一愣。
「拿著這個。」柳生十兵衛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泛黃卷軸。
「這是……?」君麻呂接過卷軸,愣了一下。
「你母親的遺物。」柳生十兵衛談起君麻呂的母親,一向堅毅的臉龐也有了一絲黯然。
「!!!」君麻呂深深吃了一驚。
對於自己未曾謀面的母親,父親大人一向三緘其口,從不提主動起。
君麻呂只知道,自己並不似大哥和二哥,隨父親姓柳生,他是隨母姓,君的。
「這卷軸……」柳生十兵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提醒道:「倘若沒有足夠實力,最好不要打開。而且,不管何時,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會有殺身之禍!切記!」
「是,孩兒謹記。」君麻呂小心翼翼的收起卷軸。
母親的遺物,即便不知道是什麼,但君麻呂心中暗暗發誓,就是拼了命,也會守護好。
「珍重。」柳生十兵衛最後的告別,極為簡單,冰冷,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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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我次奧~~寫日文有點不習慣,這麼扭扭捏捏的對話不是小四風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