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十分,一駕馬車緩緩駛出林府,駕車的是化身林府神秘老管家來福的蕭定亂。
馬車迎風,吹動著蕭定亂下顎上一撮斑白的小鬍子輕輕晃動。蕭定亂彎著腰、弓著背神色專注的駕著馬,學發福的老者模樣惟妙惟肖,不露絲毫破綻。
林櫻一副大家小姐的端莊打扮,端坐在簾子低垂的車廂內。
馬車一路從城北駛向城東,不急不緩,一直到一個格外格外巨大恢宏的府邸前停下。府邸不是哪個告老大員的府邸,而是一處皇家的行館,武昌別府、取義文泰武昌。
蕭定亂駕著馬車在這座極富皇家氣息的府邸之前的小廣場上停下來,不急不緩的下了馬車,掀開簾子,林櫻才款款下車。武昌別府門前早有人候客,一見到林櫻下車極是熱情的迎了上來。林櫻面容依舊清冷,隨手把帖子遞給那年輕的執事小廝。
小廝半彎著腰,雙手接了請帖,打眼一看,大方笑道:「原來是林府大小姐,有請有請!」小廝一轉身,對著府內中庭長聲道:「林府林櫻小姐駕到……」那一個「到」自,尾音拖得好長。
小廝喊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引主僕二人入府。林櫻徑直向前,蕭定亂對那小廝道:「這位小哥,煩請把我家小姐座駕安頓妥當。」
小廝笑道:「好勒,沒有半點問題!」另有一個僕從從旁出來,趕著馬車由側門往馬廝去。
兩人才跨入武昌別院大門,自中庭龍鳳和祥照壁之後便傳出來一陣爽快笑聲:「歡迎,歡迎光臨,哈哈,林小姐賞臉光臨,真是格外有幸啊!」
人未至聲先到,從照壁之後走出來一個翩翩公子,一身繡龍錦緞皇蟒袍,腳踏皂靴,腰懸寶玉,手拿一把折扇。
蕭定亂心頭一動,因主僕之別,未抬頭去看,單單聽見這一道聲音,不看形貌他已知道這人是誰,不正是向柳如嫣提親的唐公子麼?!
林櫻微微欠身,做了一個萬福道:「民女林櫻參見三皇子殿下!」
唐公子原來是大乾王朝三皇子,乃是當今太子的一位長兄,叫做唐胤正。胤,有子孫後代之意,胤正二字,取正道之子這個寓意,非是尋常。
唐胤正擺擺手道:「林櫻小姐不必多禮,來,裡邊有請。嗯,令尊近況如何,可在府中?」
林櫻行走之間,稍慢於唐胤正半步,回道:「家父雲遊天下向來不羈,我這做女兒的,算起來也有七八月未見,不瞞殿下,家父近況如何我亦不得而知。」
唐胤正點了點頭道:「這樣麼!我久居帝都,難得來一趟永安府,未嘗與這等高人一見,實在是遺憾至極啊!」
林櫻道:「若是有緣,終究是會見到的。家父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也不值得三皇子殿下如此的惦念!」
唐胤正搖頭道:「有些人生來就不同,一身氣運,任何人都是不能小視其半分的,我雖為皇子,其實也極是仰慕令尊,心中惦念,那時應該的!」
林櫻微微一笑,三人已行至一座大殿前。大殿叫暖春殿。大殿四面飛角雕龍鳳,屋脊龍吻銜明珠,廊柱高大,門閥巨大。大殿之內,裝點奢華,每一處設計都極下功夫,頗有匠心獨到之處。此時此刻,暖春殿中已是高朋滿座,聚集了永安府內大部分府邸的公子、小姐,入眼處儘是謙謙公子舉杯對飲、小姐名媛漫言輕語,談笑風生,場面上極是熱鬧,融洽。
林櫻因為受到唐胤正親自迎接,自入暖春殿一路而來,一些公子哥、大小姐都是格外的多看了林櫻幾眼,連帶著蕭定亂這個來福老管家,也被一些有些人狠狠的盯了幾眼。
蕭定亂大概也知道了,林府在整個永安府都是極為隱晦的存在,名望不盛、底蘊不顯,大多數人應該並不知道其根底。而從唐胤正和林櫻短短的幾句對話,蕭定亂斷定林櫻的父親定然是個驚天動地的人物,若非如此,林櫻也不值得唐胤正親自出門迎接。
入了暖春殿,林櫻入席,蕭定亂則被安排到了另外一處地方,一個專門招待這些公子、小姐的隨行僕從的地方。
那地方緊靠著暖春殿,是暖春殿的一個偏殿,裡面一樣擺滿酒宴,供一干僕從享用。
蕭定亂也無相熟之人,便在角落裡自尋了一張桌子坐下,提起酒壺徐徐的斟了一杯酒,端起在鼻尖嗅了嗅,覺得這酒也算不差,畢竟以唐胤正的身份,就算是招待所謂下人的東西,也不至於差到何處去。蕭定亂端著酒杯送到嘴邊,正要飲下時,門前那小廝長長的聲音忽然傳了進來:「蕭府蕭定亂公子、蕭醇安公子、蕭薇薇小姐駕到!」
蕭定亂神色立時一僵,一杯到嘴邊的酒愣是沒能順心如意的喝下去。
「蕭定亂」三個字落入到他的耳內,簡直如同一道晴空霹靂一般。
「有人冒充我,居然想頂包,篡奪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這到底是誰人的手段,居然如此的奸猾、可惡!」
蕭定亂心中念頭急轉,一口將酒杯之中的酒喝了下去,徐徐的又倒滿一杯。他的心裡雖然波濤洶湧不得寧靜,但是表面上卻不露痕跡,依舊是一個暮氣沉沉的耄耋老者形象,再說他身在邊角之處,頗顯的不合群,也不起眼,倒也沒人注意他。
一桌子菜餚算得豐盛,蕭定亂一面裡心中想著事情,一面裡緩緩喝酒吃菜,頗有些想衝出去見識一下那「蕭定亂公子」的衝動想法,不過這念想都被他克制了,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慢慢喝酒。遠處幾桌已聚到一起,老老少少一堆正在行酒令、划拳喝酒,一時間也是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暖春殿中,也不知什麼情況,但這樣大的聚會,永安府這等素以門第森嚴而著稱的城池之中,好幾年都難得有一次。此次若非唐胤正一力籌劃,估計有許多公子小姐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在一張桌子上飲酒。
倒是這一處偏殿之中,一干人喝的熱火朝天,氣氛熱烈起來。
像蕭定亂這樣一個人喝悶酒的人不多,僅僅四五人。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僕從,在酒桌上絲毫不含糊,叫囂的格外響亮,彷彿自己酒桌上輸了,就是給自家公子、小姐丟了臉面,一個個都卯足了勁,似不怕回去趕不了車、跑不了腿,被主子責罵。
酒過數巡,拼酒划拳已過了勢頭最旺的那一段光景,那幾桌並作一桌的一堆人,似煩了這一桌上互相喝酒,埋頭一起互相嘀嘀咕咕了一陣。席間一個長了一臉粉刺,穿一身藍色布衫,頭戴平頂布帽的年輕小伙忽然站了起來,一手端著斟滿酒的白瓷酒杯,遠遠的看向了蕭定亂道:「老兄弟,一個人喝悶酒有什麼意思,一起過來喝兩杯!」這一處偏殿之中,不合群的有幾桌,但獨獨一個人的卻只有蕭定亂一個。
蕭定亂心裡正想著事,忽然聽到有人朝自己喊話,仔細一聽,原來是邀他一起喝酒,他並不樂意,也不想引人注意,但現實就是這樣讓人不稱心如意。當下,蕭定亂搖了搖頭委婉拒絕道:「老朽一個人孤獨慣了,受不得喧囂,還是不與你們添亂子,怕冷了各位的場!」
那小伙許是喝多了酒,臉上一顆顆粉刺墳起,閃著紅光,大聲道:「這可不成,你可是大家親眼看到皇子殿下迎進來的人,可不是一般,這酒非要來喝上幾巡,才算賞我們大夥兒一個臉面!」
蕭定亂笑了笑道:「皇子殿下迎的是我家小姐,我一個一無是處的老家僕,只不過是沾了我家小姐的光,哪裡有什麼臉面不臉面的,臉面都是我家小姐的。各位盡興便是,不消理我!」
小伙子還不罷休道:「不管怎麼說,你總得喝一杯的,在座諸位的主子,可沒哪一個有這等羨煞旁人的待遇,大夥兒說是不是!」
大伙當然是一陣點頭說是。
蕭定亂已有幾分不耐,胸中有無名火燒起,於是端起酒杯做了一個先乾為敬的動作,雙手握酒杯,一口將酒喝了下去,笑道:「這下諸位朋友可滿意了罷!」
在座的都是一愣,內中便有人哼道:「老傢伙好大的譜哇!」
滿臉粉刺的小伙呵呵一笑,把酒喝了下去,坐下去也不再說話,但這把火卻已一舉點著了。
蕭定亂目見此情此景,頓時感到這些人裡有人搗鬼,暗暗唆使眾人來對付他,至於何種目的,他卻不知道。
果不其然,小伙子才坐下去,便有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站了起來,碩大的手心裡捏著小小的酒杯往前一伸,對準了蕭定亂道:「我要和你喝三杯!」
蕭定亂心中一突,暗想定不能開了這個頭,倘或於這大漢喝了三杯,其餘人都來和自己喝上三杯,自己再好的酒量,只怕也要被灌成一灘爛泥了,當下歎道:「人老了可不比諸位年輕力壯,喝不得太多酒,喝多了誤了事,我家小姐恐怕會不高興!」
大漢沉聲道:「這個面子都不給?」
蕭定亂苦笑道:「實在是力所不能及!」
大漢一臉惱火,一口將杯裡的酒喝了乾淨,哼道:「我干了,你看著辦!」
蕭定亂看著辦?!看著辦就是不喝,蕭定亂若是不想喝酒,就算是強灌,也休想灌進他嘴裡。
蕭定亂只是搖了搖頭,沒有碰酒杯的意思。
另有人已看不下去,冷笑道:「老人家好大的做派,是那個府裡的,這麼會擺譜?」
蕭定亂道:「林府!」
有人譏諷道:「林府算什麼東西?在那鳥不拉屎的旮旯裡,還不及我們府上的茅房大,這老東西真是不識趣。你家小姐的臉面可不是你的,大家邀你飲酒是賞你臉,不識好歹的豬玀!」
蕭定亂雖不是楊府的什麼人,但既然披了這麼一個林府管家的身份,有人作梗找茬,他自是不會退讓的。一心一意維護家族,這才是一個老忠僕的本分。
一身灰色粗布衣裳的蕭定亂脊背佝僂,緩緩的站了起來,抬起一隻手指向剛剛出口成髒之人,不急不緩道:「林府可不是東西不東西的,林府就是林府,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的,那才是東西。年前人,到我面前來認個錯道個歉,剛才的話我就全當沒聽見。我這人,活了一輩子,本事不多,但給人治治嘴賤,還是沒有半點問題的!」原來,他的手上一直戴著一雙白色手套,此時伸出一根食指,指著那人,慢吞吞的發了狠話,立刻就有那麼一點讓人心悸的氣勢油然而生。
那人卻是不懼,騰一下站了起來,怒視著蕭定亂,立刻之間整個偏殿之中都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味道。那人冷喝道:「渾球老兒,想要我道歉,老子……」
忽然之間蕭定亂的手一抖,桌子上的一個酒杯已不見,卡卡一聲,那人後面的話頓時被堵了回去,因為一隻酒杯正扣在了他的嘴上,一股暗勁崩碎了他一口牙,一時半刻卻吐不出來,只怕吞了大半到肚裡。
那人一把摘取嘴上酒杯,兀地一聲慘叫,吐出一口碎牙,只叫眾人都是冒出一身冷汗,實在沒想到這「老傢伙」如此膽大凶狠。
不過卻還有人不死心,怒斥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居然敢出手傷人,哼哼,我看你是活膩了!」這人說話間,身邊已有幾個開始挽袖子。
蕭定亂看也不看,緩緩的坐回去,自言自語似的歎道:「大家都是在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謀事做的下人,體體面面,出口便是髒字,惡言相向的惡奴,老朽當眾給他治上一治,也不為過。不管在哪裡,說髒話總是不對的,這個理,說到哪裡老朽都不輸!年輕人血氣方剛,還是冷靜一下的好!老朽其實有一手拿手把式,專治動手動腳不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