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幽暗,夜色裡蕭定亂不斷遠去,那隨風而來的楊府哭聲已在夜風中化開,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蕭定亂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心緒越來越不平靜。他想不明白白影殺這麼多人的意義是什麼,無辜者該死麼?!他只知道自己目不忍視如此血腥殘酷的畫面。他在想白影所說的那個美好願望,但他依舊不明白,殺那些無辜之人之於這個願望有什麼作用。慘案終究是慘案。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對所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充滿疑惑。
如果有太多他想不明白的事糾結在心頭,一時間無法化解無法撇棄無法寧定,他總想喝酒。
醉一場,一覺醒來,也許事情就有了新的轉機,也許就會豁然開朗。
蕭定亂現在很想喝酒。
他沿著屋頂潛行,看著一隊隊永安府府兵、衙役正火速趕往楊府,陣仗森嚴。隊伍最後是一頂圓頂軟轎,前後左右四個精壯漢子護著,抬轎子的四人健步如飛,步伐高低大小卻異常均勻統一,使得整個轎子都沒有什麼震盪搖晃,非常的穩定。
圓頂小轎,四人抬,四人護衛,這正是永安府府尹郭道崇的出門陣仗。
蕭定亂從未見過永安府府尹郭道崇,但聽說過這人的許多故事,他知道這個人不簡單。他下意識的多看了幾眼那圓頂的、略顯寒酸的轎子,幾個呼吸間,兩者相向而去,已遠了。
一陣酒香忽然隨風而來。聞酒之香,醇厚細膩,知是好酒。蕭定亂才想喝酒,就聞到了酒香,忍不住用力嗅了嗅。他本來打算瞭解楊府之事,再探一探蕭府的,但他卻不得不住了腳。
他住腳,只因為酒太香。
前方,屋脊龍吻之上靜靜矗立著一個欣長的身影,夜色下顯得不甚瞭然,但輪廓格外清晰。人影背對著蕭定亂,面迎著風,衣袂翩飛。
「此夜多愁雲,孰知月虧盈?但飲糊塗酒,一夢到來生。」
一聲悠悠淺唱低吟似的歎息,人影霍然轉身。
蕭定亂一愣,神色驚詫,一時無語,只默然站立不動。
「你不是想飲酒麼?」
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
蕭定亂看著那人捧在手中已拍開封泥的酒罈,絲絲酒香順風而來,逸入鼻腔,他的心卻不由得一緊。他依舊說不出半個字。蕭定亂不語,那人也不再說,只凝望著蕭定亂,靜靜等待。那人似乎篤定蕭定亂總會開口的,一點也不著急。
「這不是你本來的聲音!」
良久,蕭定亂果然開口道,語氣卻帶著幾分奇怪的尷尬意味。
「你還是原來的你?」
那人反問道,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很生動。
蕭定亂露在夜行衣外的雙眼眨了眨。現在的自己是斷魂,是一個為了某些目的而殺人的大師樓的客卿,說白了是一個殺手,斷魂當然不是蕭定亂。蕭定亂不會亂殺人,哪怕有天大的好處,他也不會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但是斷魂會。這一刻,他黑衣加身,不露尊容,他已不是原來的他。
「你叫林櫻!」
蕭定亂道。
林櫻是個女人,一個蕭定亂意外相識的女人。他聽過她的尖叫聲,記憶十分的清晰,所以她知道她的聲音一點也不沙啞,非但不沙啞,而且很清脆。
林櫻穿著一身紫色的修身長袍,款款在屋脊龍吻上坐下,細長的兩條眉毛微微挑起,一雙大眼睛凝視著蕭定亂,似乎下意識的問道:「你怎麼知道?」
她的眼神,蕭定亂看不懂。
蕭定亂尷尬笑了笑,喉嚨裡發出乾澀的聲音,不知道如何說起。那些回憶,從邂逅開始,本來都異常尷尬,他做不到像林櫻這樣無掛於心的樣子。
林櫻自顧自的仰起頭,雙手捧著酒罈緩緩喝著酒,雙眼卻始終盯著蕭定亂。
蕭定亂含糊道:「我打聽來的。」
林櫻神色顯得愈加好奇,道:「從哪裡打聽的?」她的手指修長而白皙,仰頭喝酒的時候一頭長髮在腦後垂著,隨風而動,好如一簾黑色的瀑布,吞酒時咽喉微動,是一副絕美的畫面。
蕭定亂總不能說自己跟蹤了她,一路聽來的罷!他知道這一定不能說,而且他心中好奇,林櫻怎麼會認出來他。不說他如今胖的可以,儼然成了一個胖子,和昔日判若兩人,單說他一身夜行衣,不露頭臉,非是知根知底的人是斷難認出他的。蕭定亂岔開話題道:「你怎麼會認出我來?」
林櫻捧著酒罈放在雙膝上,淡淡的道:「這世上,能讓我又氣又恨的人不多!而我天生有一種本事,對不喜歡的東西我都很敏感。如果我討厭某個人,哪怕是他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很不巧,你就是這一類人中的一個。我一見到你就很生氣、心頭就有一股恨意,所以我就知道你是蕭家阿丑。這個理由,你覺得如何?」她的語氣神色卻有些不太像生氣、憤恨的樣子,永遠靜若止水,有一股空靈氣。
蕭定亂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該給你道歉、賠罪的!」
林櫻雙眼微微一亮道:「道歉?賠罪?你要怎麼道歉?怎麼賠罪?拿什麼道歉賠罪?」
蕭定亂眼神認真,道:「悉聽尊便!」
林櫻緩緩站起身道:「任憑我提要求?」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極難得的笑意。
蕭定亂點頭。看到林櫻臉上那一絲一閃即逝的笑意,蕭定亂也不禁笑了。林櫻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勾起了他的一些回憶。那些回憶在他的心底,他忘不了,日久彌新。回憶過往闖蕩江湖的那幾年,那一抹回憶在心頭總是如此的鮮明而特殊。
追溯起來,林櫻應該是蕭定亂下山後遇到的最驚艷的艷遇,也許蕭定亂一生也不會再有那樣的經歷。
猶記得那是他下山後的第三個月。那時候他初入江湖,一腔熱血,一心想要闖蕩出一些名堂,打下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他在龍青山上吃夠了苦頭,受夠了雷公楊辰的教訓,可謂不顧性命才下得山,沒有一番成就無論如何也是無臉回去的,所以他衝勁十足。在蕭定亂關於童年的記憶裡,一個月中,他有十天時間在苦練功夫,外功橫練,內功聚氣,無論寒暑,是每日必須的功課;有十天在和楊辰操練。本來有一個武功高強的長者陪練,指導武功修煉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江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遭遇瓶頸,功夫不得寸進,渴求高手指點而不得。但蕭定亂幼年之時,卻全然沒有半點幸福感可言。準確來說,楊辰不是教導他,而是調教他,他不管要教蕭定亂什麼,要給他什麼樣的啟發,都從來不開口,只會用拳腳說話,打到蕭定亂開竅為止。他開口說話,永遠只會是雷霆似也的咆哮與喝罵。楊辰每每出手,力道都奇重,火候十分毒辣,既不會要了蕭定亂的小命,卻往往能讓他痛苦不已,如墜煉獄。所以往往一個月裡剩下的十天,蕭定亂都在和各種療傷藥、補藥、虎骨酒、熊膽之類打交道。讀書習字大部分都是在這段時間內完成,反正楊辰不會讓蕭定亂有半刻安閒。幸而一路走來,有玉芙在身邊作陪,照顧他,他才能熬過來。
他下山那次被楊辰打的半死,只是因為他說他要娶玉芙,其實之前兩人已私定終身,暗暗發下誓言。楊辰一聽頓時大怒,當即大打出手。蕭定亂一氣之下,撂下一句三五年內我會殺回來的,背著一身傷縱身跳下龍青山,直氣的楊辰吹鬍子瞪眼,咆哮說蕭定亂再敢回來就活生生把他大卸八塊。
下山後的一切並不如蕭定亂想像的那麼簡單,他生活毫無起色,一切都不如意。江湖中的弄潮兒畢竟是少數,那時的他只有在莽莽江湖中浮浮沉沉的份。
江湖不是他在山上想像的那樣的江湖,他感到了無比的殘酷和冷漠,處處充滿陰暗和壓抑。他開始漫無目的隨波逐流,加入了一個叫黑鴉的殺手組織,開始為錢殺人。那時他以為,一個風生水起的江湖大佬,不單單要有強橫的功夫,還要有雄厚的財力和勢力。他那時卻一無所有,所以他為錢殺人。直到現在他都想不明白,江湖中為什麼有那麼多拿錢買命的生意,為何充斥著生死仇怨。他只知道那接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幾乎每隔三天都會去殺一個人。
最後一次,他敗了。他敗得很慘,被一個叫做汪驢的人打的半死。那一次他任務失敗,一路飛逃鑽入了深山裡,終於撿回一條性命。
他躲到一棵樹上,將已困頓痛苦的即將暈死的自己綁在茂密的樹枝裡,無聲無息忍耐著痛苦,堪堪躲過了汪驢的追殺。他傷的極重,最終漸漸昏迷過去,等他忽然醒來,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四下一看,就看到了林櫻。
那時她看到的林櫻是一個不著寸縷的浴中仙女。
但他全身都綁在樹上,想走也無法,一時之間亦不敢動彈,就在暗處看著。其實,絕世的美色在前,他的心已被勾住了,本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