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四刻阿丑走出渡叟小院,院外逐電馬四蹄輕踏,打著響鼻。阿丑翻身上馬,撕下一截衣袖緊緊裹住肩頭,暫時止住了血。
阿丑正要策馬離去,一片寒光突然映照在他的臉上,一個清冷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蕭家阿丑,你的命果然很硬。」
阿丑循著聲音定睛看去,只見遠處的屋頂上正坐著一個人。那個人口裡銜著一截草根慢慢咀嚼,頭戴壓得很低的竹斗笠,抱著一柄長劍。
他坐在那裡,顯得孤獨而堅毅。
阿丑雙目一凝,微微瞇起,沉聲道:「青竹劍客?!」
屋頂上的人緩緩站起來,身材清瘦,筆直挺立,的確像一株瘦竹。他一手提著劍,一手背在身後,青色的衣衫獵獵作響,似乎那屋頂上風很大,不但大而且冷。
阿丑卻知道此刻根本沒有風,而且春風是溫柔的,也決不會發冷。
那是青竹劍客的殺氣。
青竹劍客道:「沒錯,我便是青竹劍客。沒想到野狼會如此不堪一擊,配上鋼弩也奈何不得你。最終還是需要我來收場。」
阿丑歎道:「俠客不該做這樣的事情!」
俠客不該做給人擦屁股的事,更不該為五斗米折腰。
青竹劍客也歎道:「俠客也是人,人活著就不能沒有錢!蕭家阿丑臭名昭著,我出手殺你,不會折損我的名聲!你注定活不過卯時。」
阿丑忽然道:「竹者,高風亮節,寧折不彎。青竹劍客,你以竹為名,江湖地位不低,居然也為五斗米折腰,為錢為利趨之若鶩,辱沒俠名。哼,也不過如此!我蕭家阿丑身正不怕影子斜,豈會怕了你?來吧,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竹韻劍法到底什麼火候!」
青竹劍客冷哼道:「我青竹劍客如何做事還輪不到你一個江湖小輩指指點點。蕭家阿丑你已惡名昭彰,還有什麼資格談論俠義之道?!你不過是修煉魔功的魔頭罷了,居然敢說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簡直是信口胡謅。江湖傳言,豈是空穴來風?你業已入魔甚深!」
阿丑道:「動手罷!」
青竹劍客卻橫眉道:「別急,我要向你求證一件事情。」
阿丑道:「什麼事?」
青竹劍客道:「前日我在莫河城外遇到一個人,那人極其狼狽。他本是一個大惡人,武功絕對在我之上,卻被我一劍刺死。在他死前他說傷於你手,被你吞走了七成還多的真氣。他一生的氣功修為全部毀於你手。這個人你應該知道是誰吧?正是因為我無意之間遇到了這個人,才決定會一會你!吞噬他人內力、真氣的功夫,這不是魔功是什麼?江湖正派是絕不會吮許這樣的魔頭存在的。你橫豎都是一死,我不殺你自有人殺!」
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殺人理由。
阿丑緩緩道:「鬼面的確傷於我手,其真氣也是被我吞噬,我所修煉的也的確是絕世魔功!哈哈,青竹劍客你可滿意我的回答?」
青竹劍客冷漠道:「你足夠去死了。」
青竹劍客的劍又窄又長,寒光一閃,無聲無息已出鞘。
「看招!」
夜下寒光乍起,星月之光盡皆暗淡失色。青竹劍客凌空飛渡,衣袂甫一響,已到了阿醜的面前。他劍驟然刺出,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有一種勢不可擋的態勢。雨後春筍,一夜躥起,這本是造物的規律,卻融入到了青竹劍客的劍招之中。他對於竹的確有非同尋常的認識,對這一套竹韻劍法造詣頗高。此劍一出,氣勢非凡,已有靈氣。
青竹劍客的劍快而準,寧折而不彎。每一招都極其老辣,寒光過處劍吟不止,只能用高明來形容。
面對青竹劍客的劍,阿丑只覺得全身汗毛都根根豎起,心頭寒氣森森。他手中的鐵棍一抖,舞動起來。
他的槍法路數很亂,是殘譜,而且是楊辰和楊月兩人言傳身教,總共二十五招他都練就的精到無比,但是這二十五招之間缺乏聯繫,不能成為聯環相扣的體系。這一直是他的遺憾。無法掌握全套槍法,便無法到達爐火純青的圓滿境界,更別說登峰造極了。但他非常鍾愛這二十五招槍法,其中霸道、剛猛、不屈的氣魄非常符合他的性情,他不忍廢棄。而且他感覺到自己一旦將這套槍法的殘缺部分補齊,然後加以琢磨,這一套槍法必然又是另一番天地。經過幾年的實戰,他已自創出其中的三招,使得槍法從二十五招變化成二十八招。楊辰說過這一套槍法一共三十六招,每一招之間都有著聯繫,可為先手亦可為後手,乃是槍法的驚世之技。
他現在已知道,這一套槍法乃是自己父親蕭盛道的獨門絕技,叫做大倫槍法。可惜槍譜沒有留下來,楊辰和楊月也都沒有記全。
大倫槍法每一招都驚世駭俗,阿丑尋常與人打鬥,憑借的乃是槍法基礎技巧扎、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舞花,配合大倫槍法的招式變化已綽綽有餘,很少一招一式的來。
以他的隨意脾性也不喜拿招捏式。
但是此刻他親眼目見青竹劍客舞劍殺來,頓時大開眼界,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竹韻劍法,竹韻在前,劍反而在後,說明了韻為先,招式在後輔佐。這就好比有的人有一副好嗓子,放聲歌唱卻只能讓人覺得呱噪;而另一種人雖然聲音並不清亮甚至沙啞乾澀,卻嗓門一開便能催人淚下。其中便是感情的緣故,感情便是韻。
無韻的招式誰都可以練就,但卻是死的。
任何一種武功只有領悟其神韻,感悟到精神的層面,才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真正發揮其威力。
阿醜面對過比青竹劍客更快、更准、招式更精妙的劍客,但卻沒有此刻這種壓力,手中鐵棍應付起來,處處受制,險險如履薄冰。青竹劍客的每一劍刺出,每一個招式的變化都帶著竹的氣質、竹的韻味。時而如雨後春筍,勢不可擋;時而如竹林輕動,連綿不絕;時而又如萬竹斷折,至剛至烈。
他的每一劍都帶著竹的氣質,蘊含著獨特的韻味。
阿丑居然瞧不出絲毫破綻。
這便是境界的高下分野。
阿丑開始重新審視大倫槍法的二十五招。這二十五招中包含著龍、象、虎、馬四種意象。每一個意象包涵九招。其中象、虎九招俱全;龍只一招,缺八招;馬本有六招,阿丑補全三招。
龍為神,羚羊掛角,不可琢磨。
虎威猛,百獸之王,威震山野。
象巨力,陸地神獸,穩重厚德。
馬溫純,馴良溫和,豪邁高貴。
阿丑曾屢次逢虎,對於虎並不陌生,其中虎之九招俱全,這一刻他的腦海之中浮現了猛虎的形象。猛虎如何發威、如何跳躍、如何撲殺、甚至於如何咆哮、如何怒目而視都歷歷在目。
阿丑不知不覺之間進入了一種參悟武學招式的奇妙境界之中。
但是此時此刻,他絕對是不能分心的,而且是對上青竹劍客這樣成名已久的高手。
這很危險,足夠致命。
青竹劍客驟然叱喝一聲,一劍出劍芒如同片片竹葉,竟是催動內力激發劍氣,凌空斬殺。
這一招神鬼莫測,為青竹劍客的殺招。
他已看準了阿丑微一分神的剎那,立刻施以殺手,就勢誅殺阿丑。
高手對戰勝負往往都在一招之間,不得半點馬虎。
青竹劍客深知蕭家阿丑極擅拚命,若他發了瘋,不惜己身安危奮力傷敵,就沒有什麼招式可言了。
有的只是以血換血。
這是青竹劍客所不願看到的。
青竹劍客此招一出,氣機感應之下,阿丑驟然感到一陣森寒殺意,瞬間回過神來,但卻已晚了半分。
阿丑手中若是握著龍紋槍,以象鼻吸水這一招,抖出槍花是可以接下青竹劍客這一殺招的,但這奇異鐵棍堅硬無比,就根本無法辦到了。
青竹劍客也是料定了如此,可謂經驗老辣近乎妖。
阿丑見勢不妙,手中鐵棍接連虛點,青竹劍客的竹葉劍氣連連破碎。卻仍舊有三道劍氣斬殺過來,直在阿醜的胸膛上留下三道半寸還深、三寸長的傷口。皮肉裂開,鮮血汩汩流淌。阿丑直疼得一個趔趄,握著鐵棍的手臂已麻木不堪,烏有知覺。
青竹劍客一聲喝道:「死來!」
阿丑怒目而視,眼眸深邃,凝視著青竹劍客無比犀利的絕殺一劍刺來,身形猛然穩住。
隱隱的,阿丑身上一股氣勢升騰起來,如同猛虎下山,充滿著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
嗚!
阿丑手中的鐵棍猛然震盪,清越的聲音響起。阿丑驟然一步向前踏出,一棍刺出,巧妙已極的點在了青竹劍客的劍鋒之上,玄之又玄。
青竹劍客一聲悶哼,身軀倒飛而出,臉色一陣蒼白。
阿醜的那一刺實在是太霸道了,而且看出了他劍法之中的一點破綻。
那一刺,以棍代槍,已超越了阿醜的極限,是一種驚人的突破。
青竹劍客身形未定,阿丑已高高躍起,手中鐵棍凌空下擊,攸乎之間疾點下來,如同猛虎獵食,猛撲過來。
凜冽的凶暴氣勢壓迫下來。
青竹劍客冷汗涔涔,心中苦澀無比,張嘴一聲大喝,手中劍不得不招架而上。
鏘!
他手中的劍與阿醜的棍點一起。劍忽然彎曲。
呯!
青竹劍客的劍,斷了。
青竹劍客失聲大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陪伴他行走江湖十餘載的寶劍居然斷了。他頓時如失一臂,心膽俱寒,身形連退。
待他身形穩住,阿丑手中的鐵棍已頂住了他的咽喉。
青竹劍客雙眼無神,喃喃道:「我敗了!」
阿丑一臉寒意卻驟然收回鐵棍,道:「你走罷!」
青竹劍客眼神閃爍,看著阿丑,似未明白阿醜的意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丑卻已坐在馬上。
青竹劍客仰天長歎,心中百感交加,一瞬間如老了十幾歲。他見阿丑欲走,忽然道:「小弟在清風渡口渡船上!」
阿丑身形一頓,策馬向清風渡口狂奔而去。
今夜的事,尚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