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趙家莊走出去的兩個大學生趙菲菲和李勇,每逢節假日必然在一起處,因為是青梅竹馬,因為都有知識有文化,哪怕家裡人堅決反對,但還是情好日篤,儼然是一對小夫妻了。不過,像許許多多那個時候熱戀中的大學生一樣,還是處於那種半地下的狀態。(這也是中國特色吧。)
兩人既然這樣了,那就是無話不談。而他們談得最多的還是魂牽夢縈的趙家莊,還是生養自己的父母。但後來他們發現,他們雖說與自己的父母有代溝,都受到過來自親人的懲罰,但依然各自對自己的父母有偏愛,所以總說不到一個點子上來,只爭得個臉紅脖子粗。
為了不影響兩個人的感情,他們就迴避父母這個話題不講,而講一講各自的爺爺,因為又隔了一輩兒呢,說話也隨便些不是?
趙菲菲講自己的爺爺學貫古今中西,不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書識禮,還能治踩人,在家庭裡是不怒自威,在家族裡是頂樑柱,是一面旗幟,那也是一種人格的力量……
李勇津津樂道自己的爺爺仗義疏財,敢作敢為,不為半斗米折腰。他不僅是土改積極分子還是咱們趙家莊幾十年的大隊幹部,批鬥了多少、拯救了多少人?在家庭、家族的地位只怕比你爺爺高出不知多少倍……
而趙菲菲不以為然,說你爺爺勇敢倒是勇敢,但就像一個莽夫,缺少內涵,失之於淺薄……
李勇反駁說你爺爺心機倒城府是真的有些深,但給人留下的是陰沉和暮氣,讓人總覺著是躲著、藏著,缺少豪爽大氣……
兩人爭得多了,彼此雖不相讓,但因為兩人的那種關係,假以時日,冷靜下來,還是慢慢都有些想通了。他們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兩個爺爺都有優點,也都有缺陷,如能互補,那是最好的。可是,這可能嗎?
和女友沒有在一起的時候,包括參加工作以後,李勇曾經不知一次認真審視,回憶與爺爺有關的那些事。
在李勇童稚的心中,常常不解,爺爺這麼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隊長、大隊支書,怎麼就有那麼大的威勢?人們怎麼就不曉得反抗,即使打不贏,告狀不行嗎?
後來他上了中學,上了大學,見了些世面,越發不解了:縣長、市長似乎也沒有我爺爺的權勢大呢,沒有我爺爺說話管用呢,沒有我爺爺的威望高呢。哎,是不是縣官不如「現管」呢?
大三的那個寒假,李勇回家了一趟,見爺爺蒼老了許多。原來頭上是戴的一頂皮帽子,現在是匝的青色的帕子,羊皮襖子沒披在身上了而是緊緊的裹在身上,外加一道草繩。右眼睛明顯落眍了,臉雖然還是方正的,但沒有了昔日的神采,只盛幾匹骨頭支楞著了。整個人極像一樹枯柴,走路一瘸一拐的,左眼也瞎了。
參加了一年工作後,李勇再次回家,爺爺已大大的變了。臉上露出極大的迷惘和莫名的憤懣。出門的時候,昔日不離手的兩丈長的竹竿換成了四五尺長的打狗棍。自己全家搬進新房了,他一個人還孤獨的住在老屋裡(辛苦了一輩子的奶奶已經過世),常常對著從生產隊買回來的那幾件古董發呆。
據爺爺傾訴,兒子媳婦都打過他。起先,他還罵:「天上飛草子,兒子打老子啊!」還對打。也接公社的幹部來處理。那些幹部來了,總是奉承、寬慰那麼幾句:「老幹部了……家和萬事興呀!」「一家人怎麼能說兩家話呢?」就到兒子屋裡或是趙宗彪家裡喝酒、吃肉去了,通宵的麻將、撲克、紙葉子牌,哈哈打得應山。
爺爺氣得直哼哼:「他媽的,官官相護啊V怕這世道真的變了。」知道打不贏罵不贏了,也就不打不罵了。
最後一次見爺爺,李勇的心裡只留下一片淒涼。他眼中的爺爺跟乞丐差不了多少,他那青色的帕子有一大截吊在腦後,右眼睛閉著,大概像左眼一樣永遠也睜不開了吧。唬著臉,看來,那臉上用刀也刮不下來四兩肉了,也好像多半年沒見過水了。牙全脫了,因長年吃葉子煙,他一說話,別人只看得見一個黑洞,怪嚇人的。咳嗽得緊,乾咳,乾嘔,每當這時候,他那原本高大的身軀就簇成了一小坨,並且越來越小……
丟下了打狗棍,拄了一個打杵,感覺那腰眼就快要接著地面了,走幾步路過後,胸部就抵在打杵上,要休息半天以後,才再走。李勇突然想到了風燭殘年這個詞,下意識的、沒來由的感到老來的可怖。他偷偷的給爺爺把了一些錢和酒、糖、餅乾啥的,還趕緊為爺爺把屋裡的衛生打掃了一下,都像個牛欄了。
爺爺見了長孫,很有些興奮,卻這樣問:「你是個讀書人,我們老李家也只出了你這麼一個讀書人,有學問、有眼光,不像你的老子只曉得打打殺殺!你說現在的政策長得了嗎?**的革命路線今後還走不走啊?好像聽說又要搞大集體、要建保管室了呢……」說末尾幾句話時,臉上有了一層亮色,驚喜莫名、無限神往的那種。
李勇有些奇怪,心說爺爺啊爺爺,你自己都這樣了,苟延殘喘吧,還關心什麼國家大事啊!真是的。爺爺見孫兒對他的這個問題不感興趣,進到裡屋,摩挲了半天出來,鄭重的交給孫兒十個「袁大頭」:「你爺爺無用,這是我一生的積蓄,專門留給你討媳婦用的,我曉得現在討媳婦需要很多錢的……你可堅決不能和趙家的那個菲菲好啊,不是爺爺死不瞑目啊……」
李勇正在為難到底收不收,爺爺淚眼婆娑的接著說:「唉,唉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兒女不孝,他們要遭雷劈的,你給我幫忙看著!你從型跟你的老子不一樣,你有前途,你要好好工作,做棟樑之才,把我們家族的人心聚攏,把趙家打敗。我寄希望於你了……咳、咳……」把銀元死死的放進孫兒的兜裡。
李勇止不住淚如雨下:「爺爺,你好強了一輩子,也強大了大半輩子,老了的事情怎麼就沒有處理好呀?要不,跟我到單位上去住吧?」也是真心,也是順水人情。
「談何容易……唉,你是說城裡吧?只怕也過不習慣。」
爺爺屋裡一片狼藉,像個狗窩,李勇終於沒敢坐一下。
他懷著沉甸甸的心情離開了爺爺住的老屋,腿像灌了鉛樣。待他把爺爺的情況向家裡人提出來,原指望有人同情一下,「不提他!」哪曉得全家人異口同聲的吼道,都顯出極度鄙夷不屑的神情。
李勇有些愕然了。他真是搞不懂了,不是說血濃於水嗎?啊,我的曾大馬金刀、經風光無限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