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委書記坐在老式抽屜後面的一把太師椅上,嚴肅的拿出筆記本和鋼筆,做審訊狀。龍副書記和葉書記也急忙拿出筆和本子,坐在區委書記的兩邊,對李德俊形成一個半包圍態勢,如臨大敵一般。本來還有椅子,李德俊是沒有人叫他坐;趙宗彪是自願站著,他覺得站著,方便和李德俊短兵相接。
區委書記不動聲色的看著李德俊,看得李德俊心裡直發毛:這陣勢鬧得還挺大的啊。區委書記看了一會才慢悠悠的說:「李德俊,你知道我們幾個人找你什麼事嗎?」
李德俊還沒有從剛才的狼狽緊張狀態中解脫出來,情緒極為低落:「我給胡麗瓊多記了工分,我承認我錯了,願意接受領導的批評,我認打認罰。」
在趙宗彪的眼中,這個時候,身高個大的李德俊縮得好像一個侏儒,幾近於無。他真正領略了「人心似鐵,官法如爐」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呵呵,你錯了。如果是那點兒破事兒,我們沒有再單獨找你的道理,趙宗彪趙隊長也更沒有必要參加了。」
龍副書記、葉書記露出一臉迷茫,李德俊也有些麻木了,下意識的搖搖頭。這當兒,譚妙芸給每個人上了一遍茶水,趙宗彪露出欣慰的微笑,自己的老婆就是會來事兒!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吧,你想想,在你擔任會計期間,或者說就是去年吧,除了給胡麗瓊多記工分之外,你還利用手中的權利,做了什麼壞事,這可比加工分還嚴重哦。」區委書記進一步點撥。
一念之間,李德俊想到是不是讓胡麗瓊偷糧食的事被他們哥幾個知道了啊,那可就糟了!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兩個人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未必李得成還出賣我呀?這樣一想,他便咬著牙回答:「除了加工分,我再沒有做什麼壞事了!」
「你肯定?」
「肯定!」
「好,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趙隊長,你來問。」區委書記指著李德俊的鼻子說。
趙宗彪直視李德俊,問道:「去年在胡麗瓊家放糧食的,是不是你呀?」
「是。我放糧食有什麼問題嗎?」
「就你一個人是吧?」趙宗彪順著自己的思路朝下問。
李德俊回答再不乾脆了:「是我一個人,你們都不去怎麼辦啊?糧食還是要找地方放的……哎,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副隊長李長久……」
「是嗎?」趙宗彪鄙夷的冷笑。
按照先前的計劃,趙宗彪出去把李長久喊進來。三人對六面,李德俊只得承認李長久的確是只在封條上按了一個手印,之前之後都沒有參加。李長久把事情證實了,就又到外面去做他的事去了。
「你難道不知道,放糧食時至少要有兩個人在場這個老規矩嗎?你就不怕過後追究你嗎?」區委書記把鋼筆在抽屜上敲得山響,連珠炮般發問。
「我知道,可當時他們都不願參加,他們幾個都跟李得成有意見。」
葉書記順勢問道:「這樣就給你製造出好的機會了,是吧?那你完全可以找一兩個群眾來監督一下嘛。」
「時間緊,任務重,沒考慮周到。」李德俊像背書一樣。
區委書記拍起了抽屜:「胡說,什麼沒考慮,你根本就不想考慮。你那是存了私心,實話實說!」
「我這就是說的實話。」李德俊梗著脖子說。
「李德俊,你放老實一點!你要知道,我們沒有一定的線索是不會輕易找你的!」區委書記火朝天冒,感覺這種案子真難得審。
李德俊豁出去了:「反正沒有什麼事,你們既然掌握了線索,還勞心費神問個什麼?」
龍副書記抽上一支煙,站起來看著紅色的椿樹地樓板,在屋裡走來走去,有些煩躁。什麼人家的狗不合時宜的叫了起來,接著是幾戶人家的狗一陣狂吠。
區委書記調整思路窮追不捨:「我問你,通車典禮的第二天半夜,你幹了什麼?」
李德俊迷惑的看著幾個幹部,心想,這樣的事,你們怎麼也知道了啊!
「你不要抱著僥倖心理,當時女方問你的什麼話,你又是怎麼回答的,我都清清楚楚,要不要我給你學說學說啊?」
「不,不要!」過了一會兒,李德凱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承認與胡麗瓊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但堅決不承認有其他的問題。
趙宗彪剖析道:「李德俊,你既然與胡麗瓊有那層關係,就像兩口子一般了,放糧食啟封條又都是你一個人,你還說沒有問題,蒙誰呢?誰會相信呢?我奉勸你向領導交代清楚了,爭軟大處理吧。」
「你們可以這樣設想,但我的確沒有偷集體的糧食,良心搬出來見得天!」
趙宗彪沒有想到這個李德俊能這樣頑強,怕得罪李得成吧?怕胡麗瓊不再理他了吧——還有可能理他嗎?
趙宗彪進一步點撥李德俊:「良心搬出來曬太陽也不行!你注意,不要偷梁換柱,我們不是說你一個人偷集體的糧食,是你和胡麗瓊一起或幫胡麗瓊偷糧食。」
「不管哪種情況,都沒有。」那是一個矢口否定啊。
聽出了點兒門道,葉書記和龍副書記也催李德快點交代,爭取從寬處理。
見李德俊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遲遲不交代,沒有辦法,區委書記吩咐:「現在請龍副書記和葉書記繼續審,不審出來不罷休。趙隊長,你出來一下。」
區委書記和趙宗彪往屋外走,外面的幹部急忙讓路。二人走到院壩裡,趙宗彪見書記看著他家自留地裡,正長得旺相的大蘿蔔,趙宗彪問:「吃一個,消息火?」書記點點頭。趙宗彪拔起一個綠皮大蘿蔔,用指甲把整塊的皮旋下來,蘿蔔上不沾一點泥巴,交給書記。
書記吃了一口脆生生甜蜜蜜的蘿蔔,問計與趙宗彪,趙宗彪呵呵一笑:「這是一個膽子小的傢伙,現在他是怕李得成、胡麗瓊怪罪,還在硬扛著;他心裡有鬼,支持不了多久的。」
「可我沒有時間和他這樣耗下去呀,我今天必須回區裡。問不出來,我實在不甘心啊!」區委書記啃了一大口蘿蔔後說。
趙宗彪自己也拔了一個蘿蔔,這回只剝了半截皮,就「崩擦、崩擦」嚼了起來,吃得津津有味的那種。只把手裡的蘿蔔吃了一半,趙宗彪就對區委書記有些神秘的說:「想要快出成果,只有說把他交給公安局,他可能真怕了,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了也未可知。」
區委書記笑一笑,點點頭,把還剩的小半截蘿蔔扨了。
回來後的區委書記看看兩個審問者,兩人搖搖頭。他這樣對李德俊說:「告訴你,我剛剛和趙隊長出去又找到了新的證據,證明你在放糧食的時候和啟封條的時候,都偷過集體的糧食。」
「那就不要審得了嘛。」李德俊知道是訛詐他的,這麼快找得到狗屁的證據呀!一副死豬子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態度極其惡劣。
「好啊,我告訴你,我是想你自己交代了,還算是個人民內部矛盾,沒想到你這樣執迷不悟,算了,不和你說了,跟我們到縣公安局去吧,到時候可就要坐牢了。就按你說的,我們不審了!李德俊,回去收拾兩件衣服了跟我們走!」
葉書記咆哮:「好你個李德俊,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夠你受的了!」
區委書記站起來往門外走,龍副書記、葉書記也站起來了。趙宗彪專注的看著李德俊,心說如果你狗日的這個時候還穩得住的話,那就快要成神了。
李德俊臉變成了土板色,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那時候的人,最怕坐牢,一是怕掉面子,二是怕受苦。
「書記別走,別走啊!我……我交代,我全部交代……」李德俊哀嚎。
區委書記就又板著臉回來坐好,三個人開始刷刷的做記錄。李德俊將自己前後幫胡麗瓊偷了估計五百斤苞谷坨的事,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來。他最後痛哭流涕的說:「唉,唉唉,我全部交待了,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只要不把我交給公安局就行。」
事情弄清楚了,區委書記讓李德俊出去等消息,朝趙宗彪努努嘴,趙宗彪也跟著出去了,有看住李德俊的意思。幾個領導湊在一起,商量處理辦法。
龍副書記表示,我們要本著教育的目的出發,讓他們適當退一點,意思一下就行了。
葉書記不同意,說這種事情在群眾中影響實在很壞,要出重拳打擊才行,以儆傚尤。
區委書記表示,這退賠的事情倒還好說,關鍵是這個李得成還能不能繼續當幹部的問題。
龍副書記說:「給一個出分吧?據我所知,這個紅旗大隊還真離不開他李得成呢。」心說怎麼說也不能讓趙宗彪大權在握啊。
葉書記沒好氣的說:「這個傢伙不爭氣,我們不是沒給他機會。他本來就是一個『代書記』,我們還是冒著得罪縣委周書記的風險讓他幹的呢。」
「這樣吧,那個民兵連長不是還瘸著個腿嗎?哪有民兵連長是個瘸腿的!讓李得成接著干,也還算個大隊幹部不是?」區委書記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
葉書記問:「那個李德俊呢?」
「沒有商量的餘地,不游鬥他,就算便宜他了。大隊、生產隊幹部的變動,由你們公社負責,我們區裡不好越權。」算給葉書記留點送人情的餘地。
商量妥當,龍副書記把胡麗瓊偷糧食的事通報給李得成,李得成大罵李德俊,說這回把老子給害苦了。還說如果退賠,跑不脫他李德俊。胡麗瓊一個女人家家,不是他李德俊督陣,一定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李德俊忍氣吞聲,像被斗的地主。
至於怎麼處理工分、糧食,區裡、公社的幹部徵求譚妙芸、趙宗彪的意見。譚妙芸看著丈夫,趙宗彪說:「多記的工分可以在今年的工分裡面扣,若要李得成家裡一下子退這麼多的糧食,只怕吃飯要成問題。那五百斤苞谷坨,就按三百斤籽算好了,便宜他們了,各賠一百五吧。」
正在幹部們在趙宗彪家裡吃飯的時候,先是胡麗瓊哭哭啼啼來找區委書記,臉上還有手掌印,說她沒有偷集體的糧食,是李德俊害人的。區委書記給龍副書記翹翹嘴,龍副書記對她說:「你就不要鬧了,人證物證俱在,你跑不脫的。考慮他李得成父子當了這麼多年的大隊幹部,考慮你們家的承受能力,你只賠一半,一百五。好歹也算把你丈夫的大隊幹部保住了……晚上開會你就不要來了。」
胡麗瓊剛被龍副書記勸轉身,李德俊的女人人未到聲先至:「胡麗瓊,你個買麻痺的,沒人給你止癢啊,你不曉得自己用指頭戳幾下呀!你勾引了我的丈夫,我還不說,還要老娘給你們幫到賠糧食啊,缺了八輩子總德啊!你吃了集體的糧食怎麼屙得出來呀?」
胡麗瓊不敢接茬,低著頭,急匆匆回了。譚妙芸在一邊偷偷的笑,罵得真解恨啊!
李德俊的老婆找到幹部們說:「別人當幹部,都給家裡撈了不少的好處,我家的李德俊卻又是賠錢,又是賠糧食,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家裡的人好欺負啊?」
龍副書記身先士卒:「你這娘們兒,怎麼這樣說話呢?證據擺在那,有什麼辦法,你莫非還想翻案啊!」
李德俊女人講道理:「那胡麗瓊sao狐狸偷了集體的糧食,我們家裡可是一顆籽兒也沒看見,怎麼要他李德俊也賠一百五呢?」
葉書記吼道:「那你說你的丈夫有沒有責任啊?」
「有責任,可以鬥他,你們可以鬥他和胡麗瓊通姦什麼的;他反正不當賠糧食!我們自己都不夠吃的,哪有什麼糧食給人家賠!」
「你知不知道你丈夫犯的什麼罪?沒有他的失職,她胡麗瓊能偷集體的糧食?不賠糧食,他就要負法律責任,要坐牢,那可不是鬥爭一下的問題喲!」龍副書記沿用恐嚇老戰術,「只怕你要給你丈夫送飯了,還有心思在這鬧!」
這一說,李德俊的女人才有些怕了,不鬧了。譚妙芸過來把她勸走:「積極退賠吧。退財免災,要恨就恨胡麗瓊那個不要臉的、買麻痺的!」
開會之前,李解放兩爺子兩邊跑,通知李德俊、李得成退糧食。李得成和李德俊各自「吭哧、吭哧」背了一大麻布口袋苞谷,在保管室交給了趙宗彪。兩個人表情像死人,連趙宗彪都感覺有幾分不忍的說。
李得成看李德俊的眼光像刀子,事過幾年以後,他再一次嘗到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兒。他雖然知道這一次的一切都是由趙宗彪謀劃的,但沒有李德俊勾引自己的老婆,他趙宗彪怎麼能得逞呢?他有一種要痛打李德俊一頓才解恨的衝動。
群眾大會上,區、社的領導一個個講話,尤其是龍副書記和葉書記,講的那是個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唾沫橫飛呀。講的都是一個道道:我們的大隊、小隊幹部要潔身自愛,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貪小便宜,損害集體利益,損害群眾利益。「吃篾片屙曬席」的愚蠢事再也不能做了。李得成、李德客是反面典型……
區裡的財務人員公佈了此次一生產隊清帳理財的全過程,對大家宣佈了處理結果。然後葉書記讓兩個當事人站起來做檢討。李得成說自己沒有管好老婆,對不起領導的栽培,對不起群眾的信任。李德俊說鬼迷了心竅,做了錯事。今後一定痛改前非云云。
最後由葉書記宣佈幹部任免情況。李得成一再犯錯誤,再也不能姑息遷就了,他本來就是一個代理書記,現在經研究決定由譚妙芸擔任紅旗大隊黨支部書記,李得成接替黃四毛擔任紅旗大隊民兵連長,以觀後效。李德俊的小隊會計職務暫由隊長趙宗彪代理,有人手了,再辦移交。
散會以後,剛走出保管室的大門,李得成就把李德俊騎在地下打。李德俊一句話也不說,更不還手,哪怕口鼻流血。不是開會的人多,只怕李德俊要吃大虧。
區委書記和區裡兩個財務人員,連夜坐吉普車走了,說區裡還有事情。葉書記也要跟著走,龍副書記把他留下,說把其他幾個隊看看以後,我們一路走。
接下來的日子,龍副書記通知趙維回來,要看一看大隊的賬。趙維的賬做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丁點兒問題。倒是譚妙芸提出了李得成收的代銷店的租費的問題。
龍副書記有些可憐李得成,讓他把公家開支用了的錢,列一個清單出來,剩下的錢,就交給了趙維。大家明明知道李得成清單有假,也不說破——趕狗不能逼旮旯哦!
這一次,龍副書記本來計劃整作一下趙宗彪,回報一下他幾次的大不敬的,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情緒就受到了影響。加上趙家莊的趙宗彪、譚妙芸平時不帶怎麼理他,到下田的時候,倒把他當強勞力安排,他根本吃不消,他不得不緊急撤離一生產隊。
他和葉書記、張雲河在其他幾個生產隊又搞了幾天調查,參加了幾天勞動,就灰溜溜的回了。
臘時臘月的,也要過年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