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副書記是自告奮勇到紅旗大隊來蹲點的,他決心要與有縣委書記作後盾的目前很得勢的趙宗彪鬥上一鬥。他向公社提出要找趙宗彪的死對頭張雲河做搭檔,實際上,公社幹部一個也不願意到趙家莊來,可他龍某人不相信趙宗彪有三頭六臂,人家怕,他不怕。和葉書記在李得成家裡過了一夜,開了一個小會,第二天就在大隊部召開全大隊幹部會議,當然包括小隊隊長,趙宗彪兩口子自然要參加。
人到齊了,葉書記講了這次全區響應上級號召,認真學習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的理論,整頓多吃多佔,清理財物,讓廣大貧下中農社員群眾明白放心。我們各級幹部要端正態度,主動配合,發揚修公路時的那種拚命精神,與自己頭腦中的資產階級思想作堅決的不疲倦的鬥爭。具體工作安排請區委龍副書記作指導。
龍副書記像一個欽差大臣,身個很瘦,架子很足,眼放精光。他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李得成專門為他泡的茶,從洗得有些發白的帆布挎包裡,拿出語錄本,學習了幾首語錄,又拿出一個筆記本,似看非看的瞄了一下,掃視眾人一眼,講道:「我們要緊跟中央的步伐,狠抓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要與階級敵人,階級異己分子做堅決的鬥爭。你們這個紅旗大隊或者說趙家莊吧,我覺得有幾分妖氣,匪氣,是壞人當道,好人遭殃,正氣樹立不起來。據我瞭解,歷次的駐隊幹部的工作都是龍頭蛇尾,受到了人為的牽制,連公社的人武部長都在你們這個地方奇怪的失蹤了。我不相信你們這裡的廣大群眾思想就這樣落後,階級覺悟就這樣低。我這次就是不信這個邪,一定要把趙家莊的階級鬥爭的蓋子揭開!」
他說話很用力,很突入,感覺有些累,就停下來喝茶,順便看看講話的效果,看看大家的表情。當他的眼光與趙宗彪的對上時,看出趙宗彪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帶著嘲諷的笑意正在捲煙。他便提高聲調提醒道:「希望大家集中精力聽會議精神,端正開會的態度!」
趙宗彪抬起頭,見那個傢伙正盯著自己,開會的其他人也盯著自己在看,就有些生氣:「你開你的會,你講你的話,未必不許我們卷袋煙抽啊,看什麼看,凶什麼凶?」
「哎,趙宗彪,那我問你,你是來開會的還是來抽煙的?」
「呵呵,抽煙了又怎樣?我還真有些不想來聽你在那裡亂彈琴呢!」
「我怎麼亂彈琴了?」龍副書記吼道。
「當領導的人,別激動啊!你否定趙家莊的過去,你抬高你自己,為自己臉上貼金。就不說以前工作隊的成績,我只問你,人武部長失蹤,通過上級專門機關來調查過那麼長的時間,都沒有結論,你是個什麼東西?能說比人家公安局、檢察院的專門人才還厲害,你還想掀起什麼風浪?你講了半天,也沒說出你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具體做法。等於放了半天屁,這還不是亂彈琴啊!」趙宗彪一句一頓的說,一臉的邪惡。
「你,你、你!」龍副書記臉漲得通紅,身子直抖。
「你什麼你?我們趙家莊,別的牲口見得少,像你這樣裝腔作勢,人模狗樣的幹部見得多了。一想起上次,我在縣裡批**時,你險些給我攪黃了,我就想揍你的人。」趙宗彪站起來,拳頭捏得吱吱響,怒目而視。
葉書記不得不勸道:「趙隊長,先讓龍副書記把話說完,然後我們再討論,好吧?龍副書記,繼續,繼續。呵呵。」
龍副書記氣歸氣,自己身份不同了,不好與趙宗彪繼續吵下去,看樣子即使吵下去,自己也沒有多少錢賺,只得繼續講:「我們這次的工作分為兩步,第一步,抓現行的階級鬥爭,樹正氣,壓歪風;第二步,清帳理財,我們有些人幹部當了好多年,隊長、會計變去變來的,我就不相信沒有問題?再說這幾年也沒怎麼搞運動了,積累的問題肯定不少,這回我們要新賬、老賬一起算!」
趙宗彪以目示意讓譚妙芸發言,譚妙芸問:「能不能說一說抓階級鬥爭怎麼個抓法,清帳理財從哪裡入手,我們也好配合呀。」
張雲河接上:「比如說你們一隊的地主分子趙宗義,兒子毆打幹部後外逃,自己還抗拒改造,躲到綜合廠去搞副業,這個事就要率先解決;清帳嘛,先自報公議,再封賬查賬。」
「原來你姓龍的專門跑到我們趙家莊來就為了對付一個地主分子啊。我可告訴你,我那個侄兒趙星並沒有外逃,以前在縣裡的紅燈煤礦上班,現在估計在縣化肥廠,你們想去抓人,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只怕工人階級不會輕易答應你;趙宗義是我派到綜合廠去的,有什麼問題我負責。」
「你趙宗彪好大的口氣,你能負個什麼責?」龍副書記不失時機展開反擊。
「我一個生產隊隊長連派工的權利也沒有嗎?那你們來當隊長吧。我他媽的還真不想幹了。」趙宗彪出言不遜,直言相告。
「你第一生產隊貧下中農還少了嗎?為什麼一定要派一個地主分子趙宗義去呢?」張雲河站出來問。
「我派人自然有我的道理。這安排一個掙副業的,未必還要與你們一個個商量啊?」趙宗彪鼻孔出著粗氣,舌頭在上下嘴唇做著畫圈運動。他有打人的衝動了。
李得成覺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你原來派了也就派了,現在搞運動,他趙宗義必須回來!趙星的事我們再議。」
怕繼續爭論下去,出現更大的不愉快,葉書記徵得龍副書記同意後,宣佈會議暫時到這兒,說今後怎麼開展工作,我們研究過後,大家等通知吧。
沒有通過趙宗彪,黃四毛第二天就派民兵把趙宗義喊回來了。趙宗彪找到趙維說,我們兩叔侄必須有一個人穩住綜合廠,但他們這幫人看來這回要想方設法搞事,原則上,我們兩人輪換著在綜合廠值班。若他們找我們任何一個,另一個必須下河。萬一我們都脫不開身,就請李援朝照看一下吧。
趙維說:「我沒有多少事,早一點讓他們把大隊那點兒賬看了,我爭取在河下守住陣地,讓小老虎どど和他們鬥智鬥勇。呵呵。」
「我倒不怕他們,就是煩人。你看趙宗義被抓回來了,我們當怎麼辦?」
「總之,不能讓他挨打。」
「這個時間點很關鍵,你先給我在屋裡穩一下著。你和譚妙芸在大隊也有兩票不是?」趙宗彪當機立斷。
當天晚上,大隊通知一生產隊召開社員大會。趙宗彪、趙維、李解放、趙佳幾個人以目示意,一定要保護好趙宗義的人身安全。見人都到齊了,趙宗義被黃四毛控制在場外,李得成對趙宗彪說:「你是隊長,先說幾句吧。」
趙宗彪一口回絕:「這又不是我生產隊主持召開的會,我說什麼說!隨你們整。」
龍副書記對李得成說:「算了,不指望他,你來主持吧!」
李得成手一揮:「將地主分子趙宗義帶上台來,開始批判鬥爭。」
趙宗義就被兩個外生產隊的民兵押進了會場,站在台上。龍副書記、張雲河、李得成、李德俊、李長久紛紛發言。一是說他沒有把子女教育好,毆打幹部,當了流竄犯;二是說他逃避改造,藏在河壩,妄圖搞復辟。幾個人雖是聲色俱厲,但看著一臉怒容的趙宗彪、趙維等,到底還是沒有敢動手。
輪到黃四毛髮言,他一瘸一拐上台把趙宗義的頭按了按,讓他站好。說:「你們一生產隊的民兵都死了啊,怎麼沒一個人上台批鬥揭發,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不中用了啊?」
趙宗彪知道他在搞煽動,說不定不一會兒就有人衝上來,一出現混亂局面,趙宗義只怕就保不住了。想到此,他倏的一下站起來:「黃四毛,現在可不是打、砸、搶那個時代了,沒聽說哪個地方還在搞武鬥,你今天硬是要動手,我告訴你,只怕你要真正變成個殘廢!」
「你敢威脅我?」黃四毛看一看趙宗彪,再看一看龍副書記和李得成,後兩個都露出鼓勵的眼光,他連著把趙宗義搡了幾下,口裡說:「我連教訓地主分子的權利都沒有了,還當個狗屁的民兵連長?」
趙宗義險些摔倒。
趙宗彪飛步上台,一個掃堂腿將黃四毛鏟下台,又飛身下台,一把攥住黃四毛的頭髮:「你再敢動手,我保證讓你今天走不出我們一生產隊!」
龍副書記吼道:「趙宗彪,你破壞我們搞階級鬥爭,你要負責任的!」
張雲河也吼道:「趙宗彪,你怎麼毆打我們的大隊幹部?」
李得成手舞足蹈、嘶聲啞氣:「趙宗彪,你還真反了?」
龍副書記、張雲河、李得成在那裡干叫,都知道趙宗彪的手段,不敢上前,都看著李德俊。李德俊硬著頭皮,大步走上前,他的身材跟趙宗彪差不多,以前關係還不錯。胡麗瓊就露出很關切的樣子,這兩個人都是他所關心的人哦。趙維和趙佳有些緊張。
「小老虎,放了他,我們繼續開會。」李德俊似笑非笑的勸道。
趙宗彪看也不看李德俊,問黃四毛:「你還動不動手?」
黃四毛不說話,趙宗彪手上一用勁,黃四毛就露出非常痛苦狀。李德俊趁這個工分,往中間一站,把黃四毛解救出來,趙宗彪也沒有當真。
李得成他們幾個人一嘀咕,就把趙宗義放了,說從明天起,將趙宗義在全大隊批鬥。
會議繼續,龍副書記提了一個影子:「你們第一生產隊隊長、會計換得勤,大家就沒有什麼話要說嗎?有我們幹部給你們做主,什麼事都可以說,不要怕報復,現在還是**的天下呢!」
譚妙芸覺得這個傢伙來趙家莊搞運動,好像就是對著丈夫來搞的,臉漲得通紅,把頭髮往後一甩,忍不住問道:「龍副書記,我們一生產隊幹部換得不怎麼勤呢,就說隊長,也只有李長鎖大叔、李長年姑爺和趙宗彪,你看是不是要把那兩個老隊長也一起喊來參加會議呀?」
「那倒不必了。」龍副書記隨口回答。
「霍,看來你是專門來找我們家趙宗彪的晦氣呀。你們區裡的人真有閒情雅致呀,為他一個小小的趙宗彪,還大動干戈啊。」譚妙芸一臉的鄙夷和嘲諷。
「也不能這麼說,除了兩個老隊長,不還有其他的幹部嗎?又不光趙宗彪一個人,真是的!你作為大隊副書記,要從大局出發,怎麼光考慮自己的利益?會議繼續。幹部們可以自我檢討。」龍副書記顯得有些煩。
黃四毛僵在那裡,再不發言,他身上還有些痛呢。
李長久發了一個言,不鹹不淡的那種,他是一個搞運動的積極分子,本來還想深入一下,但看著趙宗彪揪黃四毛的狠勁兒,又不敢了。
見半天沒有人發言,李德俊說:「我說兩句吧。要說我們一生產隊的問題,最大的就是他趙宗彪。這麼多年來,我們在一起共事,私人關係也還好,我多少知道一點兒。他下學以後就當幹部,尤其是在當會計期間,估計問題不小。我們在做賬方面都不如他,只有請上級派懂業務的人來,才能查個水落石出。但有一點大家都看得出來,我們趙家莊,哪一戶人家,趕得上他趙宗彪家裡,說不定河壩那個綜合廠就是他自己開的。呵呵。」
趙維立即反駁:「李德俊,你那不是等於沒說啊。他家裡富裕,就有問題啊?我家小老虎どど,在坡裡割了一捆草回來,你還賴在床上打呼嚕呢!」
譚妙芸對李德俊的背叛,十分惱火:「對,要求李德俊你給我拿出證據來,不是,就告你誣陷!」
李得成大聲鼓勵:「李德俊,怕什麼?你就拿出證據來!」
「好,我先說兩條,第一,大隊代銷店,這幾年無人過問,賬是不是要清一下;第二,搞社教運動時,李長鎖支書不是賠過一百元錢嗎?實際上,李支書把錢早還了,忘了抽欠條。那是趙宗彪從我手裡把條子拿去,騙的人家,錢歸他得了。當然,作為出納的我,也有責任,立場不堅定。」
李得成恨得咬牙切齒;「趙宗彪,李德俊說的欠條一事,你應當解釋一下吧。」
「和你們解釋起什麼作用,當初也是區裡的區長、公社的書記還有工作隊的同志一起處理的,你去把那些人找來,我們再說。」實際上,李得成這一招很厲害,趙宗彪沒有想到李德俊連這樣的事也擼了出來,看來女人的力量是無窮的啊!倉促之間他還沒有想好對策呢,只好敷衍了事。
「你那是狡辯,你騙一個不識字的老支書,用心何其險毒啊!」張雲河趕緊聲討。
「單憑一面之詞,不能說明問題。」趙維強辯。
趙宗彪抽了一袋煙,整理了一下思路,發言:「各位大大小小的幹部們,一隊的社員群眾同志們,我表一個態:清賬理財,我本人舉雙手贊成,那些多吃多佔了的,一定要讓他吐出來!針對李德俊剛才的發言,我的答覆是:第一,大隊代銷店的賬,可以查,但光你們這幾個人不行,要請公社供銷社的主任錢四海,是他一手一腳操辦的,的確還要請幾個有業務能力的,懂財務的人來,我才放心。第二,我強烈要求,徹查一生產隊原先的糧食保管員、出納,現在的會計李德俊的賬。他一個人身兼兩個保管,這麼些年,問題肯定不少,社員群眾要檢舉揭發,我趙宗彪給你們撐腰。如果你們這些當幹部的敢包庇他,不動他,我一是拒絕和你們配合,二是我生產隊自己組織人查他,直到退賠為止,直到把他搞臭為止。」
「你這是打擊報復。」李德俊憤憤不平。
「你沒有問題,我想報復也沒有辦法。你既然自己屁股不乾淨,怎麼還給別人打掃衛生?」趙宗彪看李德俊的表情,是你死我活的那種,讓李德俊不寒而慄,但他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硬挺。
見雙方爭論不休,龍副書記作安排:「我看,今天的會就到這兒了。呵呵,還不錯,我們今天晚上既鬥爭了地主,又把一些問題提出來了,是個好兆頭。根據情況的變化,我要回去向區委匯報,還要增加人手,找幾個行家裡手來,爭取在年內把問題搞清楚。大家這幾天都好好想一想,大力檢舉揭發小隊、大隊幹部的問題,經濟上的、作風上的都可以。可以隨時向我和張雲河書記反映,我們一定會引起重視的。好,散會了。」
散會以後,趙宗彪和趙維、李解放、趙佳商量了一下,要他們這幾天注意搜集李德俊的材料,先把他打下去,他的會計只怕也當到頭了。至於李得成,慢慢消遣他。要李解放警告他的老子,今天斗趙宗義也就算了,那是個明災星;若再要出來亂咬人,不光副隊長幹不成了,只怕吃不了兜著走。要趙維明天早上和趙宗義一起下河,動員綜合廠的人,一定不能讓李得成、黃四毛再把趙宗義弄回來,這一回來,只怕小命不保。
第二天,黃四毛領了民兵來抓趙宗義,撲了一個空。向李得成反映,李得成也沒有辦法,他不敢再到河下去抓人了,就說等區委龍副書記來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