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您舀的一擔糞被爺爺踢翻了,還在罵……」放學回家的衛衛風風火火跑進來報告,大兒子攻攻哭喪著臉。
兩三年來,特別是近一年來,張家老夫婦明顯感到他們的家庭受到了嚴重的挑戰,遇到了空前的困難。當然,最棘手的就是該死的大媳婦兒趙曉荃——趙曉荃呀趙曉荃,你攪得我張家波翻浪湧、雞犬不寧!
這河壩,老早以前就叫張家寨了,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古往今來,在這張家寨,就宗族論,張氏一脈,雖不怎麼富裕,但人丁興旺,有人就有世界,族間親戚滿天飛,其他姓沒得比。
解放了,更是「芝麻開花」。就說他老張吧,土地改革,是響噹噹的貧協主任,公社化後,又當了幾十年的隊長,可別寫「隊長」這玩藝兒,上面的話他可聽可不聽,更多的時候是敷衍搪塞,巧與應付,對下面而言簡直就是玉皇,就是判官,就是法律。
說扣你一晌工分就扣你一晌工分,說扣你五十斤口糧,保管員馬上從稱坨上減下來。有人打了個比喻,隊長就是社員家裡的「西老子」,這似乎也有些過,但這麼些年來,哪一家、那一戶不待隊長如上賓?他放一個屁,誰敢說一聲臭?在社會上尚且如此,在家裡就更不用說了。
——誰說沒有心病?有的。那大惡霸地主的侄女兒媳婦兒人長得倒也還算清秀,針黹、茶飯、山蠻(做活路的本領、能耐),無一撂別家媳婦兒的下班。老兩口曾暗自高興過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她生了兒子嗎?是因為她弟弟在張家寨來搞運動了嗎?還是……
總之,媳婦兒在變,朝一個他們沒有想到過的方向變。公公、婆婆罵幾句,打幾下,那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跟這些年來運動中你老家那些姓趙的受的氣不知要松活多少倍!你變,老子們也決不讓你過安逸!原來你罵她,她不還嘴,你打她,她不還手,背後一個人偷偷的哭。以後就不同了,和公公婆婆打了好幾次遭遇戰。
她做的什麼夢?伯父被鎮壓了,遺臭萬年;父親是個無用的書生,形同虛設;兄弟都是泥腿子一個……整個老趙家已今非昔比!不怕她氣壯,老兩口聯合作戰,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狠狠揍過她幾頓。指望她服服帖帖,可媳婦兒卻好像愈戰愈勇。
雖說一次次把媳婦兒打得大敗,但她「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說不得,還得手下留情。這話是她弟弟趙宗彪講的,這人是一個大塊頭,據說這個傢伙陰險狡猾,不是好惹的。
那年他來看他的二姐,當隊長的公公向他講了姐姐的諸般不是,最後說,如果公家不處理,你也勸不聽,我老張就要治家法了。張家先前曾活埋過不孝公姑、不守婦道的媳婦兒。本來我知道你們趙家都是聰明人,可你姐……
趙宗彪說,是的,我們趙家祖祖輩輩都還算是小有點兒名氣,確切點說,不是吃軟飯的人,寧折勿彎,骨氣還是有的。雖說周圍沒有多少族間,決不會任人欺負。如果二姐在你們大人份中有不是,還望作父母的大人大量,多多包涵。話說回來,事情鬧僵了、鬧大了——看樣子很有可能,大家都不好;二姐也不可能指望娘家,娘家無能,都是農民,管不了這些事,不還有公家嗎?我要特別說明的是,她趙曉荃嫁到張家寨,嫁到你們張家,沒有功勞有苦勞,不說別的,帶這麼大一班孩子要花費多少心血?孩子不姓趙,是你們張家的後代!她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二姐是苦八字,勞碌命,望二老手下留情。萬一出了三長兩短,只怕……望大叔大嬸三思。
三思個屁!你還不是個挖泥錛土的,你腦子好使又能怎樣?這個世界這個時節,還怕你凶嗎?不怕!是要教訓教訓臭娘們一頓了。
更可氣、可恨的是兒子雲天近來好像霜打的茄子,在媳婦兒面前抻不起腰來了,據說還被那趙宗彪興子狠揍了一頓。她趙曉荃一天罵天罵地的,歸根結底,還不是罵的娘老子!兒子好像原來屬虎,現在屬蛇了。你龜兒子忍得,老子、老娘這邊可忍不得了!
老兩口正在屋裡生悶氣,「糞碗子哪裡去了,啊?」在大隊代銷店當代銷員的小兒子張雲河回來挑糞,四處找不到糞碗子,來問。張小山靈機一動,簡單給老伴、小兒子、兒媳婦交代了兩句,就衝到這邊屋裡來了。
大兒子的新居與老宅相距二百米的樣子。
這之前,張小山一家已經窺知了趙曉梅引產、發瘋以及近來趙家老大一家三口死於非命的事了。張小山一家人,暗自高興:前者這是見不得人的事,也是最惱火的事;後者是天下大勢,這叫你後家走了大霉運。
不管是不是落井下石,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剛好你丈夫這幾天也不在,要狠狠教訓教訓你這「有娘養,無娘教」的一頓。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拖走糞碗子,新仇舊恨,今天要你趙曉荃領略一下我張小山的厲害!
張小山不僅踢翻了糞桶,還在趙曉荃家廁所外滿嘴噴糞。趙曉荃奔出來,他正罵在興頭上:
「一窩什麼東西,沒一個好種,偷男養漢……你有就拖,沒有就不用你媽的!」
「死爛爪子的呀,你有手拖,就沒有爪子送了?你爹、媽沒給你做呀……都是些不要臉的東西,一個野醫生,遊方郎中,屁本事沒一個,還天天朝河壩跑,還有一個瘸子……今天看你們到底送不送,如果不送……」
其時,趙曉荃已經從羊欄繞過豬圈,來到糞池口。
「那個時間真是瞎眼睛了,找了一個八敗帶掃的掃把星,把我們一家害慘了……」
「哼!把你家哪幾爺子害慘了,嗯?你說明白點!」公公罵的話,趙曉荃大都聽清了。一般的話,她能忍,不是忍受了這麼多年嗎?只不過前些年是全部血飲,近幾年是部分悲咽。趙曉梅的事情看來他們也知道了,不該讓他們知道的。這一點,有苦說不出,也要忍而受之。我那與世無爭的父親你也要罵,你也該罵嗎?他當個醫生,救死扶傷,礙了你們什麼事啊?「人到八十八,不知癱和瞎」,我那大哥是個殘廢,人都不在了,你也好罵?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曉荃接上了火:「是的,我的大哥是殘廢,礙了你們什麼?他莫講沒有天天下來,就是天天下來,又不到你們屋裡來,到親戚家裡也來不得嗎?偷人,是真的,你又怎麼樣?怕你!只要不學有的人把別人硬往屋里拉……」
「媽勒個逼的,你說清楚!哪個把哪個往屋里拉?」張小山在拖糞碗子。
「哪個?你的ど妹!拉公社的瘦猴老許財糧。」趙曉荃歇斯底里的喊道。
「雜種,你要翻天了4老子打死你!」糞碗子已經提出了糞池口,「碗」沿滴著污濁的糞水。
「有狗膽你就往老娘頭上扣……」趙曉荃朝前還只撲了兩步,說時遲那時快,話猶未了,「啪——叭」糞碗子扣在了頭頂上,趙曉荃「哎喲」一聲趴下去了。
張小山嘴裡罵著,扛起糞碗子,放回自家糞池口,逕直往支書家告狀去了。
趙曉荃在娃們的攙護下,抖了抖頭上的糞水,穩了穩神,一看,老傢伙已經不見了,她慌忙隨手撿起一根刺棍子,要找老傢伙拚命。屋裡找遍了,沒見個人影兒。她眼睛紅紅的,沒有淚,心肝五臟都攢促到了一塊兒,腦子、肚子、腸子都停止了運動,只有手在抖,腳在顫……她找不著債主,準備衝進廚房去砸鍋。
準備挑糞的小叔子張雲河聽見叫罵聲,衝進廚房,大吼一聲,扭住了嫂子的膀子,當胸就是兩拳。趙曉荃眼前一黑,接著金花四濺,身子失去平衡,向火坑屋門倒退了兩三步。小叔子張雲河又是一腳踢來,穩不住,趙曉荃只向火坑屋門趔趄了半步,頭一暈,就上半身朝外,下半身朝裡,仰翻八叉倒在了灶屋和火坑相接的門檻上。
小叔子高叫:「不得了了,『翻瘟的』要砸鍋灶了!」這一喊不要緊,婆婆母子倆如狼似虎撲攏來了。婆婆揪住趙曉荃的頭髮,兄弟媳婦兒幫忙,把趙曉荃的身子翻過來,臉向下,用力往門檻上撞,一次、兩次、三次……
趙曉荃的眼睛發直,一雙手無力的扒撲著,想抓住一點什麼,嘴在翕動,發不出聲。兄弟媳婦兒準備掐嫂子的脖子,但脖子被婆婆在門檻上頻頻撞擊著,她就在嫂子頸項處亂抓亂刨,指甲縫裡血糊糊的,鋒利的指甲上留下了嫂子不算嫩的皮肉……
趙曉荃後頸項上一條條錯綜交匯的小渠流淌著殷殷的血。鼻樑塌陷,血肉模糊,鼻孔在噴血……
一張不算醜的臉,已經不成樣子了,好怕人……
趙曉荃昏昏沉沉只覺得面頰生疼,喉嚨受制,呼吸困難……老婆子還沒有撒手,自己的身子也由門檻上撲彈到了火坑屋內……兄弟媳婦兒一雙鷹爪伸來了,要掐喉嚨了,她艱難的換過一口氣,下意識的喊:「攻攻吔,救命呀l拿刀子來殺呀!衛衛,救命,殺呀……」
衛衛早已嚇得呆了。聽見喊聲,攻攻冷不丁抄起一把鋤頭撲上來,這母子倆才撒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