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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胡囚 文 / 東暉

    募兵的告示在一夜之間貼滿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當沈勁和張岫路過東陽門的時候,便看到一群衣色陳舊卻並不襤褸的百姓們正圍在城門口的青磚牆下,聽一個識字的中年男人在一字一句的讀著,而在看到頂盔貫甲的兩位武將到來後,宣讀的聲音戛然而止,人們帶著懷疑的目光看了過來,卻在與沈勁回望的視線交集之際,又都畏怯的垂下了眼簾。

    「這裡的人過的苦,但我不認為他們就會為了糧餉而不要自己的性命,都當了幾十年順民了,羌人、羯人、鮮卑人,來了又走,走了再來,也沒看到他們曾有過反抗的勇氣。」張岫撇撇嘴,腰間露出一把鑲嵌著金銅的匕首柄,身後則披著一件嶄新的鮮紅披風,這是在城東武庫裡找到的。那裡曾經堆積了為數甚巨的兵甲器仗,本是為了支援北伐大戰所用,現在大司馬班師匆匆,武庫裡的東西也沒有完全轉移,倒留下不少製作精良的鎧甲武器。

    沈勁還是一身玄甲,只是替換了昨日被暴雨澆得濕透的裡衣,他聽了張岫的話,嘴唇動了動,沒有應聲。

    「城裡總還有萬餘戶好幾萬人呢,如果將軍這般需要人手,那麼乾脆,就尋那些精壯男丁直接強徵入軍,不肯的就捆上綁了來,給他幾鞭子,不信他們不乖乖聽命,我可以保證,不出三天,四五千人不在話下。」

    「那麼再過三天,這四五千人起碼就會逃走一大半,並且還會嚇走最少三倍於這數字的城裡百姓,到那時候,誰來幫我們修築城防,繳納糧食?」沈勁打斷了正說得興起的張岫,「他們也許習慣了做苟活於世的順民,並且不在乎他們的統治者是誰,可我們不能不在乎。」

    「民心嗎?我想我也明白……」張岫咕噥著,「可我不是看這情形著急嘛。」

    「如果大司馬所說為實,那麼至少我們還有些時間去完善準備,雖然時間其實也不多。」沈勁遠眺過去,可以看到一幢黑憧憧的建築矗立於前。

    ……

    這是建造在城東的洛陽大牢,洛陽城當然不止這一座牢獄,然而旁的多已廢棄,據沈勁的聽聞得知,自大司馬克還故都之後,只有這所城東大牢還有關押著的犯人。

    殘破的木門令人幾乎想不到這竟然就是城東大牢的大門,而出來迎接的牢頭鬚髮全白,連腰都直不起來,滿頭滿臉的溝壑縱橫,獄卒號衣沾滿了油漬污斑,幾乎看不出來原有的服色。

    屬於牢獄特有的霉臭氣味混合著地面積水的揮發,簡直令人作嘔,張岫皺著眉頭捏住鼻子,而沈勁卻似乎根本沒有察覺的從老牢頭顫顫巍巍的手裡接過了囚犯的名冊,一邊看一邊問:「牢中還有多少人?」

    「連老帶少,一共六十三個,哦不,前幾天宋三娃傷口流膿,燒了半夜病死了,現在就六十二個了。」老牢頭年紀雖大,耳朵倒不背,沈勁一問便答,看起來記性不錯,就是說話時好像喉嚨裡含了一口濃痰,骨碌碌的含混著,聽著難受。

    「那獄卒呢?還有幾個?」沈勁的目光越過了老牢頭,看到了黑森森大獄門口正探頭張望的人影。

    「啊……連小人在內,一共五個。」

    「就五個獄卒?看六十二個犯人?不怕他們跑了?」

    「哎,回將軍的話,不怕不怕,這些犯人那要麼是小偷,要麼是窮的沒辦法,搶了點東西才被抓進來的,這裡還管飯吶,只要不餓死,他們可捨不得走。哦,對了,倒是前些日子軍裡送了幾個人犯來,說是在這裡暫行關押,起初還有些軍爺監看著,後來漸漸也不見來了,昨兒個大軍倒走了,小人就想問問,那幾個人犯怎生處置?」

    「有這樣的人犯?帶我去看看。」沈勁收起名冊,讓那老牢頭頭前帶路,「可知這些人犯是何罪名關押在此的?」

    「最先的那個,小人看他也就是個後生的模樣,說是軍中要犯,小人便奇怪了,既是要犯,何必到這下雨漏水,天涼透風的東城破牢來?偏是最後又不聞不問,所幸那廝還算老實,整日價不言不語,給他吃就吃,給他喝就喝,屙屎拉尿也都尋牢房的角落,平常就躺著呼呼大睡……」

    老牢頭帶著沈勁穿過昏暗的走廊,霉濕臭氣倒是有些消減,看來是離那幽森大牢的所在遠了些。

    「……至於後來的那兩個,來的時日也不長,沒說犯的什麼事,但是送他們來的軍爺品階應該不小,就是吃飯都是外間送來的考究飯食,要不是給他們上了鐐銬,這簡直就是來享福的客人那。」老牢頭口中還在說著,終於到了裡進的一處門牆高聳的宅院前,悉悉索索的打開門鎖,讓沈勁和張岫走進去。

    沈勁注意到這裡的房舍也都是牢房的制式,只是一間間的單列出來,看起來采光環境都好了不少,但顯然禁錮的程度也有所加強。

    老牢頭指著最裡面的兩棟房舍:「這裡就是關那兩人的地方,小人還想問一下,後面這吃的怎麼送?那些考究飯食可有幾日不曾送來,也沒人問。小人生恐把人餓壞了,不好交代,這幾日便是用這裡的飯食送去的,那老的嫌難吃,還對我們發脾氣……」

    「娘的,坐牢還挑嘴?合該他餓死!」張岫忍不住罵了一句。

    這裡的味道明顯好了很多,甚至還漂浮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沈勁向第一個牢房探眼看去,便見到一個正四仰八叉躺在茅草堆上的瘦削身影,察覺到有人到來,那瘦削身影忽的抬頭,在發現眼前竟是兩個甲冑齊整鮮明的將官之後,頓時嚷了起來。

    「你們怎可如此?我對桓大人知無不言,為何卻被關在這個所在?這……這豈是晉人之禮!」這是個鬚髮半白,形容枯瘦的老者,嚷嚷的時候身上的鐐銬噹噹作響。

    竟然是他?沈勁第一眼便已認了出來,他沒有理會那老者,又湊到第二座牢房之前,一如所料,他看到一個苗條高挑的女子身形背身向裡而臥,對自己的到來和那老者的叫嚷沒有任何反應。

    「我見過他們。」張岫忽然道,臉上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我也見過。」沈勁點點頭。

    他在大司馬聚將升帳的那次會議中見過他們,被大司馬府劍客生擒活捉的鮮卑燕國鳳閣使---叱伏盧朔齊和荔菲紇夕。

    說實話,儘管他們的胡人身份令沈勁頗為不喜,但相比那叱伏盧朔齊在大司馬面前搖尾乞憐的可鄙模樣,沈勁對於荔菲紇夕這看似柔弱的鮮卑女子所表現出來的堅強還是持讚賞態度的,即便是敵人,可對這種氣節的肯定總也是共通的。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兩位被俘虜的鮮卑細作倒被關押在這裡,並且像是用過的廢紙一樣被大司馬遺忘,連班師回朝都沒有帶上他們兩個,但沈勁卻覺得他們或許對自己還有用。

    「輔軍校尉,你去找十個人來,帶上囚車。」沈勁對張岫道,「這兩個人不應該在此關押,把他們帶到軍營關起來,我想對付東胡人的時候,他們應該會派上用場。」

    「明白!」張岫嘿嘿一笑,立時健步向外奔去。

    在聽到自己又要被帶走,叱伏盧朔齊停止了叫嚷,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嘴裡結結巴巴的道:「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你們的桓大人還有用得上……用得上我的地方!」

    「桓大人昨日已經離開洛陽,班師回朝。」沈勁頭也不回的甩了一句。

    叱伏盧朔齊面孔一僵,似是極為吃驚又倍感意外,喃喃有聲:「怎……怎麼會?我還……我還知道很多……很多……正要面陳桓大人……」

    沈勁的微笑怎麼也掩飾不住嘴角透出的鄙夷:「你可以對我說。」

    自始至終,荔菲紇夕都是一動不動,一切對她來說,恍若不聞。

    ……

    「還有個關在哪裡?」邁步而出院門的時候,沈勁問老牢頭。

    「那廝在地牢,小人帶將軍去。」

    「等一等……」沈勁忽然一擺手,轉頭看了看關押兩名鮮卑細作的庭院,面露思索之色,他好像是想到了什麼,「……那個被關在地牢的,被稱作是軍中要犯的人,是一個年輕人?」

    「是啊,臉上有點凶,模子倒是白淨,生的也體面。」老牢頭渾濁瞇縫的眼睛露出詢問之意。

    「我想,我也見過這個人。」兩位鮮卑細作給了沈勁啟發,他抬起頭,「如果沒弄錯的話,他雖然不是我擊敗生擒,卻也是經過我的手交給武卒營的,他是我們前鋒軍的俘虜。」

    ……

    果然,在潮濕陰冷的地牢裡,沈勁見到了阿勒閔。

    老牢頭的形容沒有錯,阿勒閔四肢被鐵鏈纏得嚴嚴實實,卻並不妨礙他倒在茅草呼呼大睡,而且很小心的避開了被黑色臭水浸泡著的部分,即使聽見了開啟牢門的聲音,他的眼皮也只是動了一動,並沒有睜開。

    前鋒軍的使命結束後,阿勒閔作為唯一的俘虜由沈勁派出的輕騎押送,轉交給了後續大軍,而後續大軍的桓豁大人卻沒有來得及把這個戰俘進呈於大司馬面前,那時節戰事緊急,兵荒馬亂,阿勒閔便隨著撤退的大軍被送到了集結地洛陽。也許是他當時渾身虛軟,萎靡不振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多麼重要的人物,所以雖然頂著軍中要犯的名頭,卻被送到了東城大牢,看守的士兵也漸漸變得掉以輕心,直至最後被徵調回本營卻極為疏忽的把他遺忘。

    當然,實在是因為那些士兵不用去擔心阿勒閔能夠逃走,那把手足緊纏的鐵鏈即便是十幾個大漢也弄不開,除了這方囚籠中的地界,他根本無法走出去三步開外。

    阿勒閔受了很嚴重的內傷,池棠那雄渾煊煥的一擊幾乎震碎了他的五臟六腑,如果不是他從小經歷了嚴苛的訓練,並且全身被鮮卑巫術的藥水塗抹過,也許那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對他來說,死亡本是最好的解脫,在那柄曾經戰無不勝的鋸齒彎刀被震噬粉碎之後,他的靈魂曾一度消寂,甚至比**上的創傷更令他苦痛,一個失去了刀的刀客,就像是沒有了利齒的猛獸,更何況他那奉若神明的主人已經一敗塗地,這讓他失去了可以去憧憬,可以去期盼的未來。

    可是說來也怪,明明是覺得生無可戀,遭到重創的身體卻也漸漸痊癒,而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怎麼也改不了,他不能忍受睡在自己的屎尿裡被人笑話,送到嘴邊的食物也因為飢餓而毫不猶豫的吃下,以至於到了最後,他生出了一種聽之任之的念頭---如果我還有用,那麼上天就會讓我還活著,反之,便泰然的接受終究會到來的死亡。

    所以他根本就不關心今天牢房裡來了什麼人,儘管沈勁的聲音讓他覺得有些耳熟。

    「雖然池先生只用了一擊就讓你趴下了,可你還是個危險的人,或許我應該現在就把你殺了。」沈勁看著阿勒閔的臉,那曾經清俊白皙的面孔現在滿是泥垢,雜亂而參差不齊的髭鬚在頜下伸張著,蓬鬆的長髮遮住了他的大半個額頭。

    是說那個渾身冒火的上古神獸嗎?阿勒閔覺得自己心裡跳了跳。卻依然雙目緊閉,泛起一個譏嘲的笑容:「危險?你害怕我這個被鐵鏈鐐銬牢牢鎖住的身體?你們這些南方綹子還真是膽小。」

    沈勁桑的一聲,拔出背後的巨劍,沉重卻足夠鋒利的劍尖瞬間便精準的抵在了阿勒閔的喉頭。這舉動讓一旁的老牢頭嚇了一個哆嗦:「將……將軍,沒有令諭,未敢……未敢私誅啊。」

    阿勒閔終於張開眼睛,淡然的看向沈勁,也許是辨認了好一會兒,他才認出沈勁的樣貌來。

    「哦,是你,小角色,不過無所謂了。」阿勒閔再次平靜的閉上眼睛,在劍尖的逼迫下豪不在意的將脖子歪了歪,「你這樣的大劍,直接砍頭要比刺穿喉嚨輕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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