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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盛宴 文 / 東暉

    沒有任何繁文縟節,甚至連池棠等人的來意也沒有問上片言隻語,池棠盛情難卻的坐在華美氈毯鋪就的餐桌旁時,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菜式很豐富,池棠只是粗粗看過去,便看見了鮮紅的葡萄、碧綠的胡瓜、還有好些從來未見過,卻又色澤鮮艷的水果,桌上的餐具似乎都是銀製,雖說頗為精美,但比之中原豪富人家動輒鑲金嵌玉的器具來說,這也算不得奢靡。很快,池棠又從香氣中辨認出了流著褐汁的烤肉和半邊金黃的酥軟麵餅。

    裂淵王就在案席間就地盤腿坐下,很透著瀟灑不羈的擺了擺手:「開吃,都嘗嘗。」

    碎月笑嘻嘻的在旁補充:「這都是裂淵王大人親手所製膳食,諸位客人慢用,不必拘禮,吃的越多,大人便越歡喜。」說完,似乎生怕裂淵王開口,急急又加了一句:「某人們先行告退。」

    好像是看到碎月衝自己不動聲色的眨了眨眼,然後四大鬼衛同時一禮,齊齊退出了房舍,池棠正在詫異,裂淵王便已經嘀嘀咕咕的道:「哎?我還沒讓你們留席,這就嚇跑了?」說是這麼說,臉上倒沒有任何慍色。

    除了池棠、韓離、靈風和燁睛四人,定通和尚竟也留了下來,和在紫菡院時節一樣,他還是坐在筵席的最末一位,並且身邊還蹲踞著一臉迷茫的張琰,結果裂淵王看到定通,還半開玩笑的說道:「好嘛,最後就留個吃素的老溫在,這幫傢伙就這麼信不過我的廚藝?」

    定通、虓大師、再加上這個老溫,池棠很透著好奇,這位定通和尚究竟有多少別名?不過看定通和尚頗為平和的笑著:「我覺得挺好,都挺好吃的。」

    「得了吧,你都是吃瓜果蔬菜,洗乾淨了就成,吃過我費心弄的菜餚不?」裂淵王沖定通白了白眼,顯然,他和定通的關係已經相當熟稔。

    只是聽了這些話,池棠忽而心裡一動,雖說看起來這五顏六色,琳琅滿目的儘是餚饌珍饈之屬,聞起來也確乎香氣繚繞,令人食指大動的情形,但看四大鬼衛惶惶走避,而這裂淵王又極盡自嘲之語,難道……他的烹飪之技糟糕之至?這些菜餚實則難以下嚥?

    偏偏裂淵王此刻又轉過頭來,臉上洋溢著真摯熱情的笑容,一迭聲的招呼:「請請,千萬別客氣,專程為客人們整治的。」

    盛意拳拳,池棠哪裡還好意思推阻?案上無箸,只得硬起頭皮,還怕裂淵王不高興,只挑了烹熟的牛肉就手拈起,兩指間一股熱燙,心裡直打鼓的送進嘴裡。

    一嚼之下,唇舌溢脂,肉烹的盡在勁道處,不硬不老頗帶嚼勁,更透著一絲酥軟一絲細嫩,不知放了什麼佐料,酸酸辣辣齒頰生香。這可是大出意外,池棠由衷的讚了聲「好!」不顧爐具滾熱,又拈起一塊牛肉來。

    裂淵王歡喜的眉開眼笑:「好吃不?這是渠勒國燉牛酸湯,是為西域第一名菜。自從渠勒國被狂沙湮沒,舉族萬里西徙之後,天下間便只我還會燒這菜啦,哈哈,別光吃肉,尊客也喝湯,肉香盡熬在湯裡呢,這也是這味菜最難把握火候處。」

    既是這般說,不獨池棠,便連韓離也饒有興致的端了銀碗,大舀了一碗肉湯,美美的品嚐,燁睛和靈風慕楓修道,卻不禁葷腥,一樣的飲湯咥肉,一時間,都是讚不絕口,只有定通,輕笑無語的撿了幾個山果。

    「來來來,再嘗這道菜。」叫好聲使裂淵王來了興致,主動站起身,從碗盞間徑端了一盤菜餚出來,或許是看破了靈風和燁睛的本相,知道他們最愛吃的什麼,裂淵王這回端的卻是一尾魚,說是魚,卻偏偏通體金黃,魚身上還澆著熱氣騰騰的紅色醬汁,「這是若羌國鹽澤鼠魚,單是魚還罷了,便是這烹製之法向為中土所無,乃是以油釜遍體煎炸,再施以我這從荒離州弄回來的狼桃醬汁,吃起來鮮香酥脆,酸甜生津。」

    池棠就口一嘗,果然如其所言,當真回味無窮,頓感神清氣爽,而矜持如靈風甚至在嘗了一口之後,又立刻再掰了一塊,至於燁睛,幾口吃下,片刻間便狼吞虎嚥了大半盤子,顯然極對他們的口味。

    似乎是一說到飲食烹飪,裂淵王就興奮異常,看眾人吃的高興,自家裡也歡喜的眉飛色舞,迫不及待的又抓起幾個鮮紅的果子來:「這就是狼桃,是我從百萬里之遙的荒離州帶來的果種種出來的,吃起來微酸清香,哈哈,若不是我識得此物為美食,當地的蠻人可根本不敢吃呢,看它紅紅艷艷結在樹上,煞是耀眼,便只喚它作狼桃,照說也是華夏之裔,怎麼這麼沒眼力呢?」

    池棠一奇:「華夏之裔?未知這荒離州在何處地界?」

    「遠隔重洋,路途迢迢,荒僻絕離中土之州,所以稱為荒離州,別看遠,那裡可是秦時徐福出海求仙最終到達的所在,便是那些當地蠻人也是跟著徐福的童男童女的後裔,是故謂之華夏之裔,至今已歷十數世。」

    池棠和韓離面面相覷,覺得又是新鮮又是有趣,秦時徐福前往仙山之旅最終不知所蹤,向為數百年之懸案,怎知竟到了一個叫作荒離州的所在?天下之大,奇聞異事殊廣,照此看來,自己昔日為江湖負劍士時,幾如井底之蛙。

    裂淵王可沒給池棠一眾思考的時間,現在便只聽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介紹著滿桌上的菜式,忽而是焉耆國秘辛炙羊腿、忽而是烏貪訾鳳尾大盤雞、紫燦燦晶亮亮的是車師絕種甜葡萄、金閃閃碧油油的是鄯善特產甜香瓜……

    種種列列,漫說池棠聞所未聞,便是出身於西平的韓離也是第一次聽說,吃到嘴裡,香津津回味悠遠,幾如仙餚絕珍,只恨不得把舌頭也咬下了才好。

    看客人們吃的停不了嘴,裂淵王更是喜不自勝,把雕刻著精美花紋的銀杯遞到池棠和韓離手中,手輕輕一招,一柄銀壺自行飛來,滴溜溜在半空中微轉,鮮紅的汁液從壺口傾灑而下,注入銀杯之中。

    「佳餚尚需美酒相配,尊客遠來,先飲月氏神釀葡萄酒。」

    裂淵王心滿意足的看著客人們大快朵頤,臉上露出開懷的笑容,再次盤腿在案席間坐下,並且又開始吹起了輕鬆的口哨。

    曲調悠揚清越,別增飲宴歡氛,池棠一怔,裂淵王笑嘻嘻的將口哨一頓解釋道:「這是龜茲的舞曲,其實唱出來才有味,那是說男人看著舞姬粉腿白腰的跳舞時,心癢難搔,卻又裝著斯文終未可得的懊惱場景,不過是用一種諧趣取笑的方式唱的,可惜我龜茲語不熟,難現神韻,便只用吹的啦。」

    池棠啞然失笑,誰能想到呢?曾以為是神聖威嚴的裂淵鬼國之王,不僅外表如瀟灑不羈的磊落士子,便是所言所行都這般平易可親,竟然還會自己做菜,並且像是天下間任何一個庖廚一般,極其在意他人對己烹飪手藝的品評,還能毫不在意的吹著俚俗小曲。

    也許是真餓了,也許是美味的食餚徹底使池棠和韓離放鬆下來,他們沒有慣常那種宴席時的拘謹,巡酒避席的規矩也都拋諸了腦後,任取任食,吃的就是個快意舒坦,以至於池棠都有些遺憾起來,暗想若是那些乾家素來在餐桌上戰力驚人的師弟們到此盛會來,必是能讓裂淵王歡喜得拍掌稱讚的了。

    「這般珍饈美味,何不讓幾位國衛同飲同食?裂淵王大人安排的太豐盛,我們這幾位也著實吃不下這許多。」池棠想到一路上碎月、婭萊四大鬼衛的殷切模樣,順口說道。

    裂淵王頓時神色一黯,連口哨聲的曲調都晃了晃,卻是席末的定通淺笑言道:「四大國衛不愛吃照澄做的菜。」

    「啊?」池棠和韓離同時一愕,池棠的視線轉過吃的正歡的燁睛,和雖然外表冷漠卻並不抗拒美食的靈風,頓了一頓,才有些遲疑的替裂淵王解釋道:「想是幾大國衛得道清靈,不食人間煙火?」

    裂淵王嘿嘿笑了笑:「第一次我做這些菜的時候,他們吃的樣子也跟你們一樣。可是再好吃的東西,連著吃幾百年,也早已再難下嚥了。哈哈,他們後來老是各種借口推脫不食,仔細我還不知道內中原由呢。」

    池棠和韓離面露恍然之色,裂淵王又續道:「沒辦法,自從化身鬼靈,我偏就愛上了烹飪之術,可是畢竟天賦有限,做來做去,也就是這西域各國的幾十道菜式,(池棠驚呼:「幾十道?不少啦!」)幾百年來,除了百年前我往荒離州遠行一遭,帶回了狼桃果種,別的再無出新,就算是狼桃,調汁弄味,也讓他們嘗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吃齁啦,怪道他們再也吃不得這些菜了呢。可是我又特別喜歡看別人吃我所做菜餚之時,露出的由衷歡喜之意,因為這告訴我,我做的菜真的好吃,我至少不是個失敗的庖廚。」

    「大人所制菜式,當真美味無比,便天下御庖名廚亦是多有不及,大人何患之有?」池棠趕緊附聲,這也不是虛言,這一餐菜式新奇,美味無比,便昔年在眾多大豪之家飲宴,也不得這般曠口怡唇。

    「可我不知道,我做的是真好,還是客人們因為虛禮客套,而裝出來的樣子。然而除了那四個傢伙外,這老溫又不食葷腥,這裡也基本沒什麼客人來,只要有機會,我總是要外客們來嘗嘗我的手藝的。」

    裂淵王的語氣有些欷歔,池棠有點奇怪,讓人吃幾百年相同的菜式故致敬謝不敏倒也情有可原,但菜式口味究竟好不好,不是很簡單就能知道的麼?難道庖廚不會嘗嘗自己做的菜?

    正尋思間,池棠手裡的銀杯突的飛出,裂淵王伸手一接,看向池棠:「尊客必是奇怪,我這做菜的為何還不能肯定菜餚滋味如何……」不等池棠回話,裂淵王銀杯一舉,杯中還有半杯紅葡萄美酒,盡往口中倒下。

    隨著美酒汨汨而落,池棠雙眼霍然圓睜,他看見鮮紅的酒水就這樣穿過了裂淵王的喉管,毫無阻滯的灑落在地面上,可是……裂淵王身形分明就在眼前,這一幕又是怎樣發生的?

    杯中美酒皆盡,裂淵王托起銀杯,目光迷離的看著銀杯花紋上,嘴角揚起苦笑:「即便你覺得眼前的我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般,可鬼靈就是鬼靈,我食不知五味,飲不覺香醇,不會痛、不會癢,真是不好受那。或許正是這種對美食美酒的極度渴望,讓我在成鬼之後,變的異乎尋常的喜好起烹飪之道來,儘管我從來不知道我做出的菜餚究竟是什麼滋味……」

    一句話幡然點醒池棠,身為裂淵鬼國的鬼王,又怎麼可能不是一個鬼魄呢?然而面前裂淵王談笑風生,灑脫不羈的模樣幾乎已經令池棠忘記了這一點。

    「從人身構成來說,喜怒哀樂原也該是血行之身才能導致的情緒,可我雖然五感盡失,卻分明可以感受到歡喜、快樂、憤怒、悲傷……」

    池棠想起了曉佩,曾經也興起過這個念頭,為什麼已然虛無飄渺已成靈魄的身體能夠展現出那麼多豐富的表情,這難道不是身有血行的軀體才能展現出來的表情麼?

    「這說明……」裂淵王指了指自己的腦部,「……控制這些情緒的,就在這裡,在這個隱於顱腦之中的魂魄這裡。這就牽扯到了關於鬼魂靈魄的生成……生這個字眼有些尷尬,因為這種生是建立在死亡的基礎上的,對於常世之人而言的那種通常的死亡。」

    盛情款待的宴會到現在才彷彿涉及了正題之上,池棠發現自己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此來的意思告訴裂淵王,而正當他在思索如何啟齒的時候,裂淵王又笑了。

    「郎桀沒有對你提起過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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