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餘ri的跋涉,甘斐一行再次回到了建康城。
建康城和甘斐離開時沒有什麼變化,不過也是,倏忽一月有餘,這一個多月對甘斐這幾人來說,無異日月更易,天翻地覆,可在這巍巍皇城,一個月的時日不過如滄海一粟,連歲月年輪的斑駁微跡都算不上。
城門口的戍守校尉很嚴肅的喝令他們一眾下馬,這倒令甘斐很覺意外,他記得自己和莫羽媚在的時節,一向是信馬由韁,騁暢自如的,只要注意及時迴避高官貴胄出行的隊列和不撞到路上行人,即便是維持皇城治安的羽林衛隊在見到他們的奔馬時,也往往是畢恭畢敬的躬身示禮,從無盤詰喝止。
戍守校尉接過仲林波遞來的號牌,上面鑲刻著仲林波東陽郡司稽司馬的職司備細,校尉仔細看了看,目光冷冷的又掃了掃隨眾一行,禮貌陪笑的仲林波,笑容恬淡的時寔,還有一臉憔悴,眼神不住四下張望的甘斐,校尉這才把號牌復往仲林波身上一丟,粗聲粗氣的道:「既是東陽郡公人,當知朝廷法度,皇城之內,焉得策馬狂奔?」
仲林波躬身應聲:「公事緊急,一時疏忽,還請將軍恕罪。」
校尉對仲林波的態度倒是很滿意,便沒再留難,揮了揮手,示意放行,口中還道:「便人少處也只得按轡緩行,路遇五品以上車駕需避道下馬,知道了沒?」
「正是如此,下官謹記。」仲林波小心的陪著話,相謝了帶著時寔甘斐穿過城門。對方雖只是把守城門的校尉,單論品級還不如自己這司稽司馬,然而畢竟天子腳下,不可懈怠,仲林波故意顯得謙卑而小心。
「怪事,那時候我在城裡騎馬來回,從無人上前多嘴,今天卻是怎麼了?」離城門漸遠,甘斐才嘀咕道。
「你那時候是大司馬府上的紅人,誰敢來問你?」耳邊輕輕傳來無鱗的聲音。他化身的黑氣一直跟在眾人身邊,而也正是他,對甘斐那時候在大司馬府的經歷過往略有所知。
甘斐恍然大悟,無鱗畢竟知曉的還不詳細,自己現在一回想卻頓時瞭然。當時和自己同行的是莫羽媚,莫羽媚一身大司馬府劍客的服se,建康城中的軍卒兵丁自然清楚,誰又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盤詰大司馬府的劍客?怪道那時任意策馬奮蹄,今日卻遭喝止之阻。
仲林波倒不以為意:「京師皇城,原是這般。你看我們這一路穿州過府,幾曾遇過此事來?總之一切恭順小心為上,甘兄,你那位朋友卻在何處?」
「跟著吳老兄走,他對那路最熟。」甘斐說道。他說的地方正是滕祥滕子顏的住所,那個地方無鱗為闃水涉塵妖使時多曾過往,料必是輕車熟路了。
「我都是從秦淮河的河水裡施法從水路化身而出的,從這裡過去的路徑我卻不熟,難道你們跟我一起下水游過去?」無鱗的聲音在眾人耳邊晃來晃去。
「只管往秦淮河方向過去便是,我記得離琅琊王家的府邸不遠。」甘斐還記得上元節和莫羽媚遊歷秦淮河的情事。
「也對,這樣,我飛在半空,只管看那秦淮河所在,你們一路跟隨。」無鱗化身的黑氣一晃,倏的升在半空。
仲林波和時寔同時抬頭張望,他們現在所具有的靈力可以輕而易舉的看見無鱗化身的黑氣,只有甘斐,還懵然無覺的看向前方,在發現仲林波和時寔抬頭的動作後,甘斐才怔了怔,茫然的望向半空,卻找尋不到那抹黑氣,只能緩緩低下頭,用一種落寞的語氣道:「你還是現身吧,我……我看不到你。」
他已經沒有任何靈力了,他無法再像往昔般敏銳的捕捉到妖魔的氣息,甚至連這最粗淺的妖氣也發現不了,一時間,甘斐只覺得悲從中來。
無鱗的身形在甘斐的馬前現出,好在這條路上沒有什麼行人,不會有人看見這平地現身的詭異景象。無鱗的視線越過甘斐,和後面的仲林波時寔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有再多話。同行這許多日,他們早就明白甘斐現在的心結所在,因此便都小心翼翼的避開了靈力消弭的話題。
「那我就頭前引路,我看明白方向了,現在路徑不會走錯啦。正好許久不曾走路,現下走走逛逛,看看京師繁華,大是美事。哎,仲兄時兄,你們沒怎麼來過建康城吧?」無鱗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倒底是涉塵使者出身的妖精,心思精細,幾句話間,輕輕將甘斐自傷無力之情掩過。
「嚮慕didu金粉繁華之所,卻是不曾來過,藉此一覽,真正再好不過。」時寔接道,並且還真的牽馬執韁,方步緩踱起來,一派閱賞勝景的氣度。
仲林波也笑道:「往日裡來過幾遭,都是忙於公務,倒沒有真正看過這皇城的風土人情,今日左右無事,我們幾個便逛將去,聽聞京城膳食精美,晚間我便做個東,諸位尋處雅間酒肆,嘗嘗此間的佳餚名點,何其美哉?」
甘斐知道他們說這些話的意思,既是不涉及自己靈力盡失的話題,又體諒自己因力道全無以致體力難以為繼的窘狀,這般慢慢走過去,如同閒情遊覽一般,卻正是合適。心裡頗有些感動,也不說破,哈哈一笑:「仲兄弟既然這般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倒是知道秦淮河邊有家酒肆頗為不錯,走過去估摸著也正好是晚飯時分,晚飯便是你請啦。」眾人都是大笑,心裡也為之一輕。
京城畢竟是京城,走過這段城門邊略顯狹僻的巷陌,道路漸漸寬敞起來,雖是剛過午飯的時分,路上的行人卻越來越多,道路兩邊儘是華屋廣廈,鱗次櫛比,層層疊疊。這還只是外城近郊處的景象,再往內城而行,還不知是怎樣熱鬧的場面。
幾個人說說笑笑,步伐也顯得健旺快捷了許多,而仲林波則總是在甘斐感到疲乏前率先提議稍歇片刻,或是在賣漿小販攤上買來幾碗清香解渴的涼茶,眾人樂呵呵共飲而下;或是在道邊歇腳處齊齊落座,指著屋舍石牌敘說典故,比如哪裡是蘇峻之亂留下的駐兵舊址,又或哪裡是王敦擅權時建造的建築等等,聽的甘斐和時寔都是大感趣味,這仲林波嘴上說是不曾觀望過建康城的風土人情,但看他對這諸多景致典故都說的頭頭是道,顯然來過的次數不少。不過這又有何妨?甘斐很承他的情,也包括時寔和無鱗,這一路上他們簡直有些關懷備至,甘斐感激是感激,卻又很不習慣,我不是需人呵護的老弱病殘,心裡是這麼想,但表面上還裝的若無其事,待離開建康城,再開始自己一個人的真正苦修之旅吧。
眼看接近了秦淮河邊,甘斐也覺得兩旁的景致漸漸熟悉了起來,那正是昔日和莫羽媚一同走過的道路,幾乎不必無鱗或仲林波再指引,他也能認出通往滕祥家的路徑。
邁入那道熟悉的街巷,兩側的青磚黑瓦依舊,房屋還是像初次所見的那樣低矮,甚至連傳入鼻中的霉臭氣味也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甘斐不自禁的看了無鱗一眼,發現無鱗小眼翻翻的也看向了他,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便是在這裡,甘斐困住了無鱗,在無鱗近乎絕望的哀求下,把他拖進了滕祥的家裡,自此拉開了前往屏濤城塢的序幕。而現在,他們兩個卻又並肩同行,一人一妖捐棄前嫌,彼此共歷生死,憶及往事,幾如隔世。
當輕叩那片柴扉,有人應門而出的時候,甘斐幾乎就要上去給一個**辣的熊抱,卻很快發現柴扉開啟處竟是個顫顫巍巍的白髮老頭。
「滕子顏在嗎?老伯?」
老頭愕然張大空洞的雙眼,聽甘斐詢問,卻只說出一長串含混不清,卻又難以聽懂的土話。
幾個人站在狹窄的小巷中說話,很快引起了一個路過後生的注意。
「他兒子在侍郎府當差,他才從交州老家搬來的,還不會說官話。」後生好心的湊過來提醒。
「哦,小哥可知這裡原先住的一位書生去了哪裡?」總算有個人可以問了,不過甘斐卻覺得這後生有點眼熟。
這個面皮雪白,也算得上是眉清目秀卻又精瘦的有些過分的後生似乎也愣了愣,沒有回答甘斐的話,卻盯著甘斐好一陣瞧。
那老頭趁機將頭一縮,反手帶上了柴門。
柴門關上的輕微聲響使甘斐和那後生同時一醒,他們彼此都認出了對方。
後生怯生生的道:「好漢,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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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那間韓離曾相請自己的酒肆,現在同桌並案已然鋪陳開了諸多酒肉菜餚,幾個人團團而坐,甘斐不無歉意的伸出酒碗,和那後生的酒碗一碰:「干!我得陪個罪,那日實是搞錯了。」
誰能想到,那次捉妖未果,卻誤入他門,生生攪合了一對偷情男女的好事,那個在被窩裡瑟瑟發抖,誤以為被捉姦在床的年輕後生此刻就站在眼前。無論如何,總也是一面之交,況且甘斐到現在還懷有深深的歉疚之意,雖說那倆人是偷情,但終究男情女願,結果人家好事還沒成,便被自己攪的雞飛蛋打,這事未免太不地道,這個是一定要深表歉意的。於是乎甘斐一力做主,生拉硬拽的拖了這後生來,反正仲林波做東,也不在乎多一雙筷子。
後生受寵若驚的應了聲:「干!」仰脖子一飲而盡,酣醇美酒使他本就恍恍惚惚的腦子更加亂作一團,這算是個怎麼回事?在他看來,這凶神惡煞的胖漢就算刮去了鬍子,也一樣是惡煞凶神的模樣,卻怎生這般熱情洋溢的還拖了自己來這酒肆?不過對於到這裡,後生心慌之餘倒也隱隱有些歡喜,這裡可是建康城最好的幾間酒肆之一,來這裡用膳的多是名士才子,富商貴賈,以他一個小廝貧民的身份,怕是一輩子都進不得這間酒肆來。便是那店東在自己一進門時也以狐疑的目光來回掃視了好幾遭,不過在店東出口待叱之前,那胖漢身邊另一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就用拋在案上的金錁堵住了他的嘴。還有這等好事?敢莫這幾位不是凶神惡煞,是我的貴人不成?
所以,後生幾碗美酒下肚,忐忑的心情已然拋諸腦後,市井氣十足的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口:「小的後街陳三,幾位好漢有用得著小的的地方,只管說!」
甘斐哈哈笑道:「還記得那次不?壞你美事,這番專程向陳兄弟陪個罪。」
「不算個啥,好漢太客氣了。是那婦人先勾引的小的,小的陪了她幾次,她又嫌小的太瘦不中用,早把小的蹬了,這鳥娘們,真他娘的無情無義!」陳三嘿嘿笑道,並且用了他認為最為斯文的表達方式。
無鱗坐在側邊,他也認出了這個陳三。那一ri,當他想要對那河邊幼童下手的時候,不就是這個傢伙奔跑而歸以致驚動了左右鄰舍的嗎?卻原來是因為甘斐這一遭事體,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無鱗很感慨,如果那天沒有這傢伙的干擾,而令自己最終成功的吃掉那個幼童,那麼甘斐最終還會留自己的性命嗎?事實上,自從成為涉塵使者之後,他就沒有吃過人肉了,也正因此,他身上的血靈道妖氣不像別的妖魔那麼濃,或許,這也是斬魔士最終放過自己的一個原因。
時寔倒對這陳三偷情的香艷事體頗感興趣,信口幾句yin詩浪調,把陳三說的一愣一愣的,頓生五體投地之感,士子文人就是不一樣,一個硬生生老鳥探洞破穴的俗事還能有這許多道道?
菜過五味,甘斐才問陳三:「陳兄弟,你可知道那位書生去哪裡了嗎?」
「滕大人,我們都知道的。」陳三已經有點喝的臉紅脖子粗了,「早不住那啦,聽說得朝廷賞識,做了大官,朝廷專賜了宅邸呢。鄰里鄉親都說,這是麻雀窩裡飛出個金鳳凰,嘖嘖,可了不得呢!」
對啊,甘斐猛省,滕祥不是做了祀陵都尉嗎?這些時日下來,當早就走馬上任了。登上了仕途,做了有品級的官員,怎麼還可能住在這窮街陋巷之中?
「可知那滕大人現在的宅邸在哪裡?」
「哈哈,小的曾給滕大人抬家什過去,卻是認得。諸位好漢,只在小的身上,小的明日一早帶諸位過去。」陳三再次拍拍胸脯,又忙不迭的撕了一塊最為肥美的鴨脯塞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