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黎明沒法給田青雲答覆,就不說話。不說話,田青雲就想著郭黎明為了保住官位兒,就要火化自己。想到這裡,翻了一個身,背對著郭黎明,說:「反正,我不火化。」
說完,給郭世收說:「你把郭世紅喊回來,那時候,咱倆忙,幾個娃兒們她木少領。她對我也親哩很,我想見見她。」
郭世紅跟著丈夫在上海住,郭世收給她打了個電話,郭世紅聽說了嫂子的病情,立即買了火車票,連夜往家裡趕。
田青雲又給郭黎明的舅舅們和她的好友們都一天一天安排了時間,叫他們哪天來郭家莊。
郭黎明知道田青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跟親友們道個別,想到這兒,眼淚又流了下來。
郭黎明看看田青雲好像是好了過來,杜芳華一個人領著小女兒在政府裡面住著,還要幹工作,辦公室也有這事兒那事兒的,就回到了政府。
郭黎明到了政府,聽見手機響,最怕看到家裡的電話號碼,怕報告田青雲不好的消息。
郭世紅到了家,整天坐在田青雲的床邊兒,跟田青雲說笑。田青雲的精神好像好了許多。郭黎明的舅舅和田青雲的同學們都來了。田青雲情緒時好時壞,有時候頭痛得厲害,有時候平靜地跟人說話,有時候大喊大叫:「主呀,救救我!神呀,救救我!」喊得撕心裂肺,聽得人心惶惶。
田青雨想著姐姐就是這幾天哩事兒,就寸步不離,坐在院子裡,這時,有個人進了院子,郭黎明又回來了,認得那人是遠近聞名的沒水兒貨,整天坑坑騙騙鄰居們幾個錢,花兩天,沒有了繼續坑騙。田青雲曾說過他十幾年前曾經借給他五毛錢,那人買了一根米花,至今沒還上。
進了院子,郭黎明就沒給他好臉色。那人說:「是不是青雲得了癌症?我有個方兒,看看吃吃能不能治好了。」
郭世收、郭黎明都不理他。
田青雨說:「啥方子?」
郭黎明說:「姨,白信他,他啥也不懂」。
田青雨有些惱怒,說:「人都這個樣兒了,啥藥總得試試!試都不試,你們不想叫我姐活了嗎!」
郭黎明問那人:「啥方子?」
那人說:「就是把粉條、葡萄乾,用房簷起哩水和到一塊兒煮了,叫她喝下去看看,行不行。」
田青雨接著說:「還不麻利快點兒弄去!錢我給!」
從口袋裡掏出了五元錢,遞給那人說:「謝謝你哩方子,治好了,我肯定會給你更多哩錢。」
郭家莊正是春寒料峭時候,一絲絲的陰風從莊上的角角落落吹來,屋頂的陰坡上還有殘存的積雪。郭黎明拿了一個碗,放到房簷下,接了一滿碗雪水,倒進藥鍋裡煎了,把田青雲扶起來餵她。
田青雲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
田青雨說:「姐,你喝點兒吧,偏方兒治大病,說不定喝了,就好了。」
田青雲就是不喝,她也沒法。
薛氏則把郭世紅拉到了院裡,對郭世紅說:「是不是我活哩時間長了,下輩兒哩壽險都折到我身上了?我死了算了,青雲年輕輕兒哩!」
郭世紅說:「胡扯兒!媽,白說這話!」
薛氏只是自怨自艾,整日裡忙著燒火做飯,在院裡點著小腳忙來忙去。
田青雲對來家裡的親戚們都說些話兒,對家人卻是從不說什麼,這叫郭黎青、郭黎光們都趕到沉甸甸的,不知為什麼。郭黎明見田青雲不理他,感覺無趣,恰好政府有事兒,看田青雲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有啥事兒,就回到了政府。
第二天,郭黎明正在辦公室忙著,郭黎青打來電話說:「哥,你能忙到啥時候?快點兒回來,咱媽快不行了!」
郭黎明本想著田青雲這幾天沒事兒了,誰知道還是不行了,就趕緊往家趕。
田青雲躺在床上,閉著眼,說:「你們給我準備送老衣木有?」
郭黎光說:「準備了,媽。」
田青雲說:「我要正規哩緞子七件套。」
郭黎光說:「就是緞子哩。」
田青雲說:「老屋做木有?」
郭黎光說:「做好了。」
田青雲說:「你小姨走了?」
郭黎光說:「小姨剛回家,家裡孫娃兒木有人照顧。」
田青雲說:「那麻利叫她來,我就她一個親人了,我要死前叫她擱我身邊兒。」
郭黎光說:「她家裡孫娃兒木人照顧,她說明兒個起早來!」
田青雲說:「看來最後一個親人也不耐煩我了!」又問道:「你黎明哥哩?」
郭黎光說:「還木回來。」
田青雲說:「叫你哥當官兒去吧!木想到我最操心哩一個娃兒,我死時候都不能擱我身邊兒。我不火化!你哥擱政府當官兒,要是他害怕連累著他,就白回來!」
說話間,喉嚨裡開始想起了痰聲。郭世收知道田青雲快要走了,用眼睛示意郭黎光把田青雨叫弄的那碗藥給倒了。郭黎光知道郭世收是不想叫田青雲臨死還吃這些髒東西,就拿出去倒了,又急忙到門外看,郭黎明還是沒有回來,抹著淚,進了屋。
郭世收溫柔地喊道:「青雲!青雲!你聽見了嗎?青雲!青雲!娃兒們麻利喊你媽,把你媽喊回來!」
郭黎青、張青青、郭黎光、郭黎江亂喊起來:「媽!媽!你回來!你回來!」
田青雲聽見兒女們的喊聲漸行漸遠,自己好像向無底深淵裡面沉了下去,沉了下去……輕飄飄地,輕飄飄地……好像回到了那個令人沉醉的春天……年輕小伙子郭世收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把自己背過了銀河,銀河邊兒上柳樹剛剛發出嫩黃的小芽,河裡飄著一股子沁人心脾、帶著水草腥味兒的初春的氣息……初春的山上寒意未退,剛露頭的青草尖兒上掛著滴滴的寒露,一股股白霧從草裡面升了起來,慢慢地飄蕩到山谷中。草棚裡面依然寒意襲人,郭世收笑道:「讓我摟著你,白叫凍著了!」……郭世收忙著頭頂著蠶筐在坡上放來放去,白生生的繭子裹在柞木葉子裡面,裝滿了整整一籮筐,郭世收笑著看著自家的繭子,擔著回了家……郭世收上山開始砍木柴,往家裡背,自己則整天站在打絲鍋前重複著一成不變的動作,郭世收樂呵呵地幫著燒著鍋,跟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著……再後來,再後來,外貿站撤了,沒人養蠶了,就開了小賣部,小賣部生意越做越大,家裡越來越不安生,郭世收不理自己了,兒女們都敬而遠之了……就剩下自己了。
郭世收見田青雲的臉上忽然現出笑意,忽然露出愁容,知道田青雲的大限已到,忙給郭黎光說:「麻利給你媽穿衣裳!」
郭黎光急忙把田青雲的衣裳脫了,才知道皮包骨頭的含義,田青雲的身上只剩下一層皮了。想起田青雲吃又吃不成的活受罪樣兒,心裡一陣難過,止不住大哭起來。
田青雲清晰地聽見了兒女們的哭喊聲,只是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一個求生的**在田青雲的心裡慢慢升起,用盡全身的力氣說:「我不想死!」
郭世收見田青雲的嘴巴張了張,想著她要說什麼,就把耳朵湊過去,卻沒有聽見一點的聲音,田青雲喉嚨裡已經沒有了聲音,一屋子人大哭起來。
新衣裳已經給田青雲穿好了。郭黎明慌裡慌張地跑進屋來,見姊妹們正在哭,知道回來晚了。
郭黎光哭道:「哥,咱媽到最後還想見你一面,你咋現在才回來!」
郭黎青狠狠地瞪著郭黎明。
郭黎明跪到床前,默默地看著田青雲,欲哭無淚。
郭黎明知道田青雲多次給自己說不想火化的事兒,那時候田青雲還活著,他沒法說,這時候想起來,就問郭世收:「找先生看地木有?」
郭世收說:「木有。」
郭黎青說:「青青她爹說有個看地先生,看哩好,就叫他來吧。」
郭黎明說:「快點兒。」
看地先生說沒空兒,得等到明天。天黑了下來,郭黎光給田青雲點上了長明燈,幾個人就在田青雲的床前鋪了一張蓆子,坐在上面,給田青雲守靈。幾個人守著,守著,經不住連日的勞累,就睡著了。
凌晨三點時候,郭黎明醒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田青雲,眼淚湧了出來,見姊妹幾個都在睡著,就一個人到了院子裡。郭家莊靜得連一聲蟲叫都沒有,淡藍荒涼昏黃的天空裡,寂寥的星星閃著寒光。遠處群山山脊的線條如一道彎彎曲曲的鐵絲,嵌進天空。天際幾隻寒鳥紙剪影般輕輕飛過,隱隱傳來幾聲寒鳴,隨即隱沒在黑色的山影裡。蒼白的月亮掛在天邊,搖搖欲墜,像是要掉進岔峰張著的巨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