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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十七 拼將一軀(四) 文 / 清月冰藍

    謝君和仆地,千瘡百孔,血肉模糊。卻又如惡鬼般,在流淌了滿地的鮮血中,搖晃著身子,重新站起。散發覆面,襤褸的衣衫已不足以蔽體,一身一臉艷紅與漆黑的混雜。劍身已被血污浸透而黯淡。只有眼睛,穿過散發與血污的遮掩,射著鷹隼一樣銳利的光。

    「第十六次。」他開口道,「除了一死,其餘的,不欠了。」

    所有觀戰的聲音都沉寂下來了,再不聞呼喊,甚至私語也不再有。每個人都呆呆地望著那具尚淌著血的軀殼,驚懼、悚然,如同望著地獄中受盡酷刑的厲鬼——沒有人認為這還是個人。

    就連趙海駿都有些呆愣住了。不明白是什麼力量讓此人能堅持到現在。每每覺得自己已經要贏了,每每覺得這已是最後必勝的一劍,謝君和卻總是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站了起來,又復歸平穩。

    趙海駿不自覺地退後兩步——俠心未死,他懂了。謝君和能撐到現在,必然還有能致勝的劍招。儘管,看似一陣風沙狂捲就能把他擊倒。

    「無根無塵,從屈就伸。氣隨心沉,流轉乾坤,定如磐石,動似疾風。大道正心,天人合一。」此刻在謝君和的意識中,只剩下這樣的幾句話翻滾不止。所有的痛感都已被剝奪了,所有的煩擾也已退散開去。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死,必須帶雪海離開!他知道能讓自己脫離開險境的方法只在其中。

    他望了望自己的劍,還有提劍的手,豁然,靈光一閃。

    依然,凌厲的殘劍掃蕩而過。依然,席捲的朴刀幻化如刀輪。依然,不顧一切地反撲如猛虎,依然,刀劍緊緊糾纏,讓觀者擔心它們會猝然寸斷。一切都似乎在重演。只是殘劍的力度再不如前。

    「垂死的掙扎麼?」趙海駿冷笑著,正準備著待他落地的瞬間,最後的一擊——這回不會是腰腹間的一次,而會直接貫穿他的心臟!

    猛然,殘劍騰空而起,卻不再是飄忽地飛揚,而是如箭般遠遠射出去,比風更迅疾,比電光更耀眼。這劍藉著朴刀糾纏時的反力,迸發出可怕的力量。謝君和一躍,回身俯衝如復仇之鷹。

    趙海駿頃刻間呆愣住了——他的視野被一片黑暈所包圍。分明,脖頸下一股寒意離自己如此之近——完了,謝君和找到了他的破綻。這個猶如從地獄裡回來的惡鬼當然不會給他再次出刀的機會。

    但是趙海駿發現自己並沒有死,劍尖輕佻過趙海駿的幅巾。一縷烏髮停留在鋒刃端。大風起,將之捲走。謝君和晦暗著雙目,整個人都在風裡灰暗著。血色全無,似乎他的血都已經流乾似的枯槁著。「定如磐石,動似疾風。」他已參悟。

    觀戰的諸人不可置信地靜默著。

    披頭散髮的趙海駿,充血的雙目圓睜著,譬如暴怒中的獅子。他明白謝君和是手下留情了,儘管在這一劍之前,趙海駿每每只想著要置謝君和於死地。

    「為何不殺我?」

    「殺了你,我也走不了。」

    「無論如何,這局你都是輸。結果——你贏了……」趙海駿知道,自己佔盡了天時、地利,甚至連人心都向著自己。謝君和必須死,可是——他知道今天殺不了謝君和了,儘管他的手上自然還有無窮的力氣,而謝君和,已不能再承受一擊。

    「我不能敗,所以我必須活著。」

    「為了楚雪海麼?」

    謝君和一笑而過。

    「我放楚雪海。」

    觀戰者面面相覷,似乎沒有人想到,趙海駿讓步會如此乾脆。

    疾風之下,謝君和終於踉蹌著跪倒。

    一隻有力的胳膊承托住了他——還是趙海駿。近在咫尺,趙海駿清楚地聽到他沉重的喘息,以及仿若游絲般的脈搏,笑了:「我雖不能殺你,齊家會殺你。」

    「謝謝。」不必提醒,謝君和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借輛馬車,我帶雪海走……」

    「你還能駕馬?」

    「我答應了她,要送她回去……」沉重的喘息中,謝君和謝絕了任何的攙扶,傾一身之力踉蹌而行。每行一步,就在身後留下個觸目驚心的血腳印。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在淌血,但他似乎已麻木了任何痛感。

    「馬車就停在校場外,雪海在車裡等你。」趙海駿站在原地向謝君和喊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這樣的安排太過諷刺。

    「趙家的仇,將來,我會抵上自己的命。」隨時都能被風吹倒的軀殼,說出的話依然擲地有聲。

    「罷了……」趙海駿搖頭不止。就這樣放謝君和離開?想著趙家曾經遇害的十六條人命,萬分不甘心,然而,不放,他又能換來些什麼呢?「當年的謝君和,已死在這校場裡了。」他豁達一笑,「楚雪海是個好姑娘,珍惜著點兒自己的命!」

    謝君和苦笑搖頭而已。

    「下次,你若還有命來雪域,我請你喝酒?」

    「一醉方休!」

    身後,趙海駿的笑聲爽朗異常,震天動地。眼前,校場的門近了,雪白的高頭大馬焦躁地跺著四蹄,等著出發。盛裝的雪海如花般美的面容正探出車窗,向著這邊張望。從沒覺得她如此美麗。

    「雪海……」他努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穩著步子徐行。

    卻見雪海的臉突然間驚愕如死灰,一瞬間,已是梨花帶雨。

    他意識到自己如同血人的樣子實在像鬼魅般嚇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住了。眼前的景象卻漸漸迷離起來。

    「君和大哥!」哭喊聲撕心裂肺,穿透了蒙在視野前的灰霧。

    與此同時,另一聲悲切的呼號從心底越過時空而來。

    「素素……」忽然間天旋地轉,整個身子已再不剩半分力氣,飄飄忽忽地,如墜雲端。

    幾滴溫潤,落在他的臉頰上——是淚水吧。雪海這丫頭,任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絲毫不顧昨天「三步以外」的那聲警告。她正怒視著趙海駿,如仇敵。

    謝君和撐起身子,倚著馬車,故意壞笑道:「哭什麼?別鬧得同死了人似的……還不趕緊上車?你不想走了?」

    「走!當然走!」她又狠狠瞪了趙海駿一眼。

    趙海駿才似想起了什麼,掏出一個藥瓶遞給雪海:「傷藥,路上會用得著。」

    「放心,我會記仇的!」雪海抓著藥瓶,仍扶著謝君和寸步不離。

    陽光慘白地靜默著,整個雪域都安靜了下來,沒有風聲,沒有塵沙。只聽到馬蹄嗒嗒地叩擊著地面,謝君和的腦海逐漸混沌起來,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

    「素素,我答應過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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