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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 折辱堪忍(中) 文 / 清月冰藍

    傷處疼得謝君和直不起腰,但是看汪鴻可一點都沒有罷休的意思:「把少主氣成這樣,一頓打實在便宜了他!」有劍客附和:「昔日都是掌門讓著他,這會兒該讓他嘗嘗厲害!」既然楚濤不再管他的生死,劍客們的洩憤也就變得理所應當。

    水池裡一聲悶響。冰冷刺骨的水,嗆得他無法呼吸。掙扎,卻招來後背更沉重地按壓,那些劍客恨不能就這麼把他悶死在水池裡。但楚濤不會要他死,汪鴻也不敢要他死。

    隨著一聲「起」,他被提了上來。從上到下都濕透了,散亂的頭髮淌著水,澆了他滿臉。仰天躺倒,不住地咳。風吹著,森森地冷。

    「該我了!」略有些熟悉的粗野,想不起來這是得罪過的哪一位——實在太多了。只是毫無招架地被一腳踢回了池子。萬箭穿心般的冷、窒息的痛苦。倒寧願淹死在長河裡,也不想淹死在這池子裡,更不想受這般羞辱——這讓他渾身不舒服。

    可是他更不想還手——難道這不是他活該領受的?

    只能任由著劍客們踢球似的把他扔進池子,再如提落湯雞似的撈起。這些與他朝夕相處了十年的劍客到底有多恨他,今日他才領教。昔時,這些人任由著他囂張,怕都只是看在楚濤偏袒的份上。

    等這些人折騰夠了,他被扔進柴房,落鎖聲鏗鏗作響。下一步難道不是被踢出門嗎?也罷,早晚的事。夜深,背上傷處痛如火燒。一夜靜默磨人心肝,比鞭打更讓人難熬。他意識到楚濤多的是辦法讓人開口,只是懶得一件件在他謝君和身上試過去罷了——就連楚濤都對他絕望了。

    他想起從江北出逃的日子,那時節,秦嘯也曾勃然大怒吧,可是他伸腿跑得毅然決然。但現在,就不相信一把掛鎖兩個看守真能困住他這條翻江蹈海的蛟。只是他不願吭聲,也不願反抗,但沒想到楚濤甚至懶得殺他。苦笑,腦海裡又浮現出陋巷深處那抱著琵琶的布衣女子,那個他永遠也追不上的身影。

    忽然從那幽暗的窗口投進一個小小的瓷瓶。

    汪鴻冷冰冰的聲音穿透黑暗:傷藥,用上!

    他不解。「是掌門的吩咐?」回答他的只有漸行漸遠的腳步。

    可楚濤憑什麼憐憫他?從心底裡意識到,他仍是對楚濤的態度分外介懷。只是他錯得太離譜了,以至於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每日除了送飯就再無別的聲響,也無人答話。起初的一兩天還好熬,但他忍了整整十天。久得就好像世人都已忘了他的存在。這比利利索索一刀結果了他更難忍。

    深夜,守衛還站在那裡,他百無聊賴地臆想著怎麼放倒這兩個傢伙,避開巡夜的,再翻上牆頭,沿什麼路線,中間路過哪幾個崗哨……也不是真的想逃,只是,實在無事可做,一心滲得慌。

    門無聲地開了。「這日子不錯?」楚濤朗然的聲音迴盪在黑夜。

    他長長吐了口氣:「玩兒夠了?要我的命就乾脆些。若是讓我挑,死在你的劍下比較體面,你若擔心臟了你的手,那就讓我沉死在長河裡。」

    楚濤「呵呵」一笑:「醉死如何?」

    謝君和驚訝地望著他,這才看到楚濤的手裡居然提著一罈酒!熟悉的酒香飄到他的鼻子下,凜冽中帶著甘醇。凝香閣的天香醉?看來楚濤還打算繼續玩下去,想到這裡,不免洩了氣。不那麼想喝了。

    「嫣紅很有趣,她說,還第一次看見主子給下屬沽酒的。」

    「斷魂酒,送我上路?」

    「你還怕死?」楚濤淡淡一笑,「不喝麼?」作勢拎起酒罈就要往外扔。

    別!謝君和衝上去接過酒罈,抱著便再不肯放了。嬉皮笑臉揭蓋一飲,轉向楚濤沉默的臉,挑釁似地說道:「好酒。不喝一口?」

    楚濤抱著雙臂,任由他擺出無賴的姿勢——敢耍無賴了,至少,不至於一心求死了。

    但是轉念間,謝君和又遲疑起來:「沒道理啊,為啥請我喝酒?」

    「答應你的,事後得請你喝酒。沒說是成是敗,虧了。」楚濤模仿著無賴的語氣調侃他,學著他斜靠著柴草垛,枕著雙臂,翹起二郎腿。

    謝君和突然擱開了酒罈,盯著他,囁嚅著嘴唇,又終不置一字。氣氛似乎又回到那日楚府的廳堂。

    楚濤淡淡笑了笑:「怎麼,美酒也難以下嚥了?」

    「我把事情弄成這樣,這酒——我喝不下。」

    楚濤放聲大笑:「天下也有你謝君和喝不下的酒?」

    謝君和長歎一聲:「別玩兒了。算我求你……」

    「知道我為什麼不喝酒?」

    「聽說過幾種說法,一是小氣,二是不解風月,三是冷面無情。我沒興趣聊天。」

    楚濤不理會,兀自說著:「六歲的時候,我就能分辨什麼是好酒了。君和,要和我比酒量,十多年前你未必是我的對手。不過現在,我聞著酒味就想吐。那次去烽火嶺,我值夜。冷得鑽心,父親遞給我一壺燒酒。我喝了一口,辣得嗆人,於是我去溪邊洗了個臉。父親就在我身後不到百步的地方。除了水聲,我什麼都沒聽見。等我回頭——」

    楚濤的話停在那裡,他緩緩閉上眼睛。月光漸漸暗淡,把他的臉埋在一片淒愴的陰霾中。

    「連你都聽不見殺手的動靜?」

    「水聲,君和,他趁著水聲而來——我疏忽了……」

    君和輕輕搖了搖他的肩膀。從沒想過不通情理的禁酒令也會帶著人情味。想必楚濤是不允許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裡再發生類似的疏失,使他失去任何一個部下,才如此嚴苛。只有他是個例外,奇怪,怎麼偏就如此放心他呢。

    謝君和心裡「咯登」響了一下,好像被巨石硌得慌。楚濤這一次致命的疏失,只是因為太放心他謝君和的承諾了——一個足夠讓對手恥笑為愚蠢的疏失——誰會相信一個酒瘋子真心戒酒?一個生平最恨酒的遇到一個嗜酒如命的,竟就信了,這不是荒謬又是什麼?

    「對不起。」謝君和覺得自己已經端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來說這一句話。卻就像是一顆石子落進了深潭,激不起半點響。

    是,說一句對不起,全然無用。雪海還未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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