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齊少俠出了黑石崖地界,快馬絕塵直向西行,前路似已再無阻攔,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黑影貫過長空,沉沉地壓下來……」凝香閣裡的說書人口沒遮攔地講述著他的新鮮故事。沒人問他的姓名,都叫他「書生」。無聊的酒客大多愛聽上幾句他的胡謅。
此刻正當眾人豎著耳朵聽到關鍵處,門外黑影一道果真烏雲似的壓下來,眼裡殺人的凶光掃遍店內每一個角落,頓時圍坐的人皆作鳥獸散。謝君和在故事裡的形象永遠要比他本人更可愛些。
「又壞我生意!」說書人忿忿然搖頭。
「又在背後編排我,活該!」謝君和兩腳往自己的專座上一翹,「自己招我來的,還怪我?」
「我找的是楚掌門!」說起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請楚濤來凝香閣,結果還能請來哪方神聖?吐吐舌頭,「得,我活該多事!」
「廢話少說!」謝君和不與他囉嗦,直奔正題,「你說那怪香有消息了?」
書生又不作聲了,嘿嘿地笑著,待他往桌面上拋下個錢袋子,才開口:「前些天來了個戲班,每晚都來這兒唱戲,借住了幾間客房。戲班的班主是個實誠人,帶著一群俊男美人,四處巡遊。進店的時候,這些人身上的脂粉味兒濃得……我本不以為意,戲班子裡,沒脂粉倒是怪了。可昨日我上樓尋幾個朋友,就在迴廊裡,聞到了楚掌門交代查出的怪香!」
「他們還在?」
「在!今晚還有最後一天的戲——」
「甚好。」
書生向門口張望了片刻,疑惑道:「要不要……通知楚掌門?」
「我來解決就夠了。」謝君和撇撇嘴,告訴楚濤?決不!先前木葉讓他在楚濤面前丟的臉,今日不討回來,更待何時?!
天色漸暗,酒樓後花園裡的戲台在燈籠的點綴下分外敞亮。胡琴、琵琶、吹管、拍板,民間藝人執各調樂器,糅合成一曲驚心動魄的故事。戲台上正演繹著《封神傳》的故事。優雅的佳人,眉角斜紅如霞,步態婷婷如蓮,水袖翻飛,似金蛇狂舞。媚惑到骨子裡的雙眼若帶桃花地笑著。嗓音軟若絲綢。
看客們雙眼發直嚥著口水,連與鄰座的私下交流都快忘了。寂然中,唯聽細細的聲音介紹:「這琵琶精的風韻,簡直蓋過那唱妲己的!簡直就是人間妖孽!」那「妖孽」巧笑顧盼著,舞著,在所有人癡迷的目光裡挑逗放縱。
唯謝君和半顆心懸在舞台外,飄忽不定。眼睛掃過每一個可以躲藏人的角落,揣測著木葉的動向。到底在哪兒呢?這戲班的十來個人,不是嬌弱魅惑的,就是五大三粗的,哪裡去找那一夜精緻卻又充滿殺意的目光?
然而,驟起的琵琶聲讓他心下一冷,頓時如被劍刺中了心窩般一顫。
又是琵琶聲,他最聽不得琵琶聲……
淡淡的香氣瀰散在空氣裡,不知不覺地濃重起來,幻影疊現,昔日不敢去回憶的種種,以近乎慘烈的迅速在眼前掠過。他死死抓住了劍柄,恨不能一劍蕩平眼前的灰霧,卻甚至沒有了拔劍的力氣。
「怎麼了?」鄰座的書生十分不解他整個額頭的細汗何來。
「沒什麼……」答聲落,腦海中卻有一個格外清晰的聲音響了起來:「君和哥哥!」那聲音,春風一樣的輕柔、透著暖香,隔著十年的時光召喚著他。依稀地,幻影好似就站在戲台上,琵琶聲起處。普普通通的青花布衣,素白的面目,哀怨,憂傷,迷離。窒息的恐懼纏緊了他。
素素!他把這個名字根植於心,並用十年的時光去找尋,幾乎跑遍了每一個酒館,卻在這極不合時宜的時刻在他的腦海中閃回,伴隨著撕心裂肺的驚恐。素素,再也見不到了嗎?握劍的手在顫抖,眼前的舞台在晃動,他的靈魂正拚命想要擺脫他的軀體。
直到寒光逼近咽喉的瞬間,他猛然醒悟。
鏗然一響,震撼的一擊,右手都有些麻木。
是柳葉飛刀與他的殘劍擦碰出的火花。飛刀緊貼著他的脖頸擦過。
謝君和拔劍的瞬間,那「琵琶精」已抽出了暗藏桌底的長劍,如獵鷹一般飛身躍下舞台,向他撲來。驟起的劍光,似風摧梨花般漫天閃耀,裹住了週身,不留半分容他突破的縫隙。靠著僅剩的直覺,唯有拚死相抗。
周圍的賓客立時四散奔逃,哭喊聲不絕於耳,眨眼間,偌大的庭院空空如也,唯剩了他和殺手的劍光對峙。
淡淡的奇香仍在四圍瀰漫,掙不脫,躲不開,心底的幻覺所帶來的恐懼詛咒一般越勒越緊。是紫依蘭蕊的毒,他提醒自己,必須清醒。楚濤告訴過他:紫依蘭蕊香,往往在不經意間攝人魂魄,挑起內心最強烈的恐懼。然而,這毒已深入他的血脈,讓他的動作遲緩了不止一星半點兒。那伶人的劍光反而緊緊壓迫著他。
梨花劍,與烽火嶺中江韶雲完全類似的劍法。
木葉居然是一個扮著女妝的伶人!難怪楚濤怎麼查也查不到他的面目了。
回望剛才在身邊的書生,此刻已不知溜去了哪裡。沒有一個救兵可搬了。
更糟糕的,他連握劍的氣力都不存了,那劍只是斜倚著他虛張聲勢給敵人製造一點威懾罷了。他退無可退,唯有背靠著牆而立。突然想起了錦衣客的死,想起了前些日子遇害的三個掌櫃,想起了雪海的遇襲。紫依蘭蕊香的偷襲下,再厲害的高手也無法抵禦。思維不受控制地向危險的邊緣滑去,死命拽拉也無濟於事。
伶人從從容容卸了發套,拋了礙手礙腳的戲服,唯穿著白色的中衣,緩緩向他靠近。
「謝君和?」低沉而略帶磁性的嗓音從這具仿若女子的軀殼裡發出來,薄唇一展,幽幽地笑,雙目滿是女子的旖旎,「仗著出劍如電,出拳如雷,握著柄殘劍,收拾過不少小角色。認酒不認人的狂。不過楚濤沒有教你麼?這劍招散亂得不成樣!楚濤怎麼會倚仗你這麼個廢物?!」他把謝君和的底細說得一清二楚,似故意挑起他的怒火。
「你說什麼?」往日裡對手如此,他早已一劍削過去,但現在,渙散的魂魄仍飛在他的腦殼之外。
俯身向他耳邊,輕道:「廢物!」那目光陰鷙凶殘,泛著血色。一臉的粉黛之色,更讓那張臉白似鬼魅一般猙獰。
對視,兩張臉的距離不足一掌。謝君和把這張臉的每一個細節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有什麼用呢,下一次,卸了妝容,又如何認出他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握著劍柄,怒火在胸中蓬勃地灼燒,甚至能感受到烈火幾乎要衝破胸膛。何曾蒙受如此羞辱!血氣上湧,卻換來更深的無力感。
「我特意今晚等你,剛才的戲看得如何?你們不是查著紫依蘭蕊香,希望找出我的真面目麼?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就握著劍!很公平!可你又能怎樣?」挑釁的笑一點一點在木葉臉上鋪開,直至張狂不止——這簡直是個瘋子。
「你知道麼?我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號稱南岸無敵手的劍法麼?終究不堪一擊!」
院外嘈雜響動忽然打斷他的笑,從四圍包夾而來。有人到了。
魅惑的眉輕輕一聳:「楚掌門倒真是厲害。今日便饒你。紫玉令,他日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