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閣。
「聽說老大昨晚很威風地與齊家特使吵了一架?」嫣紅在謝君和面前擺下熱茶,笑臉盈盈地交叉著十指套他的話。
「威不威風只有他自己知道。」謝君和舉杯就飲,裝了滿嘴苦澀下嚥了半日才不至於嗆出來,「你泡的茶?!這也能叫茶?!」伸著舌頭吐了半天茶末,依然擰著眉毛。
「這可是店裡最好的茶!不愛喝就滾!」嫣紅一瞪眼,揮袖回到了帳台後,再不理他。
說書人悠悠地搖著扇子坐到他對桌:「怎麼?改喝茶了?這可是奇聞。上回賭馬到底輸了?不錯,又添了個段子——黑面煞不敵忘情公子,嗜酒客苦飲墨冰草茶。」
橫眉拍案:「消遣我?活膩了!」
說書人搖著紙扇漸行漸遠。酒客們主動退避三舍,除非他鐵了心想找不痛快。
「回來!」謝君和卻突然主動向說書人招招手。
說書人仰天笑不止,慢騰騰踱步到他跟前:「問吧!」
「先借我幾個銅錢。」
「行。」
「還有……」他把聲音壓低到周圍沒人聽得見的地步,「胭脂。」
「什麼?」說書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哪裡有賣姑娘家用的胭脂?」
「前陣日子問銀髮簪,今天問胭脂,你掉進花叢了?」說書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調侃他。
「你小子到底說不說?」
「江湖上的事問我,女人的事,問掌櫃的——不過你剛剛惹火了她,看樣子幫不了你。」在謝君和暴跳如雷之前,說書人已閃出了危險區域外,張揚著紙扇,與其他酒客打趣談笑。
嫣紅從帳台後走來,慇勤招呼著客人,偏就不看他,直到走過他身邊,才撂下一句:「鎮北朱雀街有一家,出門往東兩百步,右邊巷子裡也有一家。」
謝君和眼前一亮,想要道謝,卻見嫣紅仍不看他,逕直走去了後桌,倚蹭著富商模樣的中年男子,搔首巧笑,甜言蜜語,賣弄著姿容。那商人早已看得兩眼呆滯,癡癡傻笑,舉止也失了規矩。
謝君和直想吐。提劍起身,震得桌椅杯盞吱嘎叮噹猛一陣響,把那富商嚇得回了魂似的一抖。
兩個時辰後,提著劍的謝君和在兩個胭脂店舖裡七手八腳地把每一種胭脂都翻騰了個亂七八糟。
揭了蓋,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搖頭,順手往貨架上一扔,時不時一個噴嚏讓老闆的臉色又凝重一層。記不清自己打了多少個噴嚏,也記不清嚇跑了多少客人,終究還是有所收穫——他花光了口袋裡所有的銅板,在崩潰邊緣的老闆近乎驅趕的鄙夷之下,拉長了臉,懷揣著一小盒胭脂回到楚家。
不知情的望著店舖裡的亂象,還真以為有人會無聊到打劫胭脂鋪。
唯一驚喜的只有楚雪海——當一盒顏色亮麗的胭脂莫名其妙地被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告訴你,這是你的了,任何女孩都抵禦不住這樣的誘惑。
但謝君和總是有本事讓人的心情從如入雲端的天上狠狠撞擊地面:「查了一下午,什麼結果都沒。看著老闆臉色難看,省得他到你哥那兒告我狀,可買回來也沒處扔,就算做道歉吧。」
於是換來的只能是楚雪海山呼海嘯一樣的憤怒。
幸好段詩雨攔著:「謝大俠查什麼案子,居然跑去胭脂店?」
「一種香。」
詩雨好奇道:「殺手身上的嗎?難道她是個女人?」
抓了抓頭皮,唯有歎息而已。
「要問香氣,謝大俠該去找她。」詩雨蛾眉輕佻,暗笑隱現於紗巾背後,「楚夫人院子裡的香氣類別可比普通胭脂店裡的多得多。」
「別!」雪海匆忙插嘴,「要找,也讓我那灰狼哥哥自己去找。」
君和懂她的意思,咧了咧嘴。芝蘭苑,他確實沒膽量亂闖。
於是,素來與江湖格格不入的芝蘭苑裡多了一柄匕首。耀眼的寒光下,薇蘭把它托於絲帕中輕輕端起,翻來覆去查看。楚濤淡漠地靜坐一旁,兀自品著熱茶。
「血氣蓋住了幾分香韻,加之隔了一日,不好斷言。」
「若難辦便作罷。」他並不對此抱著希望,謝君和的心血來潮、段詩雨的一時之言、楚雪海的胡攪蠻纏,居然就要從香氣中追尋兇手,說來也可笑。一杯茶喝完,什麼結果也沒有。不覺抬頭四顧。
「等一等……」薇蘭沒有抬頭便知他又要走,放下手裡的東西疾步近前,「再坐片刻,行嗎?」
楚濤訝異地望著她,委屈的笑容始終維持在她蒼白的臉上——她不敢不笑。他笑了:「我沒怪你啊。這事本不需要你插手。」
「可……我會做好的。只一會兒……」
她的懇求永遠是這麼簡單,他聽得真真切切。確實,太久不回來了。久得連雪海都看不下去。可他總是記不起還有這麼一方庭院。輕輕擁著她的肩,牽起她的手:「蘭,我不走。」
喜出望外而又手足無措起來。
手心似火。他模糊想起汪叔曾提過,她病了,又說不嚴重。什麼時候提起的呢?也許是在他練劍的時候,也許是在他想事情的時候,也許……完全記不起來了。這一茬話當然就好像風刮過似的,散在當時的空氣裡了。望著她滿足的笑容,他掩飾著略微的歉意:「病了也不告訴我?」
「小事而已,怕打擾夫君。」一臉嬌羞在他的直視下無處躲藏。
搖頭不止,輕道一聲:「傻!」
「不傻,」掙開他的手臂,坐到書桌前,細緻工整的小楷在紙上一筆一劃延伸:「沉香、郁金、麝香、靈香草、橙花、蜂蜜、白蘭、雪菊……」筆突然停住,側目而思,又徐徐搖頭。
「怎麼?」
「太過尋常,缺了關鍵。」
「那便不去管它。」楚濤擱下她手中的筆,攬著她的腰肢,俯身向她的唇深深地一吻,不容她抗拒。
雙唇相遇的瞬間,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抱著他,用盡全身力氣,貼緊他溫熱的胸膛,聽著他沉穩的心跳,還有凝重的鼻息——沒錯,他真的在身邊。卻害怕一鬆手,眼前的一切又蕩然無存。
熾熱的吻,順著她發燙的臉頰、耳根,滑到脖頸,點燃著她的整個身軀,彷彿整個人都要融化似的綿軟乏力。
她卻甘願燃盡了,化盡了,為他。
明知不到天亮他定是要走,也知道他根本沒有在意過她究竟在紙上寫下了什麼,更知道他一旦出了庭院就不知再過多久才會記起芝蘭苑,甚至知道,就連這一吻也不過出於憐憫她的孤獨——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嫁給了他,還是嫁給了這庭院。
卻似一隻向著光亮的飛蛾,哪怕燃盡自己,也已奮身不顧。
然而他永遠也不曾意識到,她多希望走進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