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雲纏結,一縷細月泛著幽幽的紅光隱現於黑沉的夜色中,彷彿一隻迷離憂傷的眼睛,流著血淚。
沉睡在山谷深處的段家寨相比這暗地裡鬧得不可開交的烽火嶺,已是清淨之地。
冰冷的棋子默默敲打著石桌,和著更漏點滴。
西風正勁,摧枯拉朽地嗚號不止。夜巡的侍衛們亦不堪圍廊的穿堂風,躲得沒了蹤影。卻在風的怒號聲裡,二人對峙於火爐旁。黑白錯雜之間,白子的守勢簡直一潰千里。
楚濤淡笑著,把手中棋子輕輕攏回匣中,撇了撇茶末,微飲已涼的茶水,裹了裹身上的白狐裘,起身向暖爐烤了烤冷得極近僵硬的雙手:「秦大少棋藝非凡,楚某甘拜下風。」
秦石幾乎要高興得兩眼放光,口中卻不敢太得意:「連輸三局,實不似楚掌門作為。」
觀戰不語的葉曉聲猛地插話道:「約人下棋,卻無心戀戰,頻出下策,真不知懷著什麼心思!」
段詩雨一邊為楚濤斟上熱茶一邊拋回個白眼朗聲道:「楚掌門素來坦蕩,棋局之上,謙讓而已,何必較真。誰似公子這般咄咄逼人!」
葉曉聲剛剛拿起桌上的梅花糕啃了一口,突然被堵得無話,只覺那半塊糕噎在喉嚨口不上不下地難受,嗆咳了半天還是沒回過氣來。
楚濤抬眼向段詩雨一回眸,感慨:「詩雨姑娘的點心越做越精緻了……」
適才的鋒芒霎時收斂無蹤,羞怯的眸裡秋波閃動,詩雨忽然間低首撇過了頭。
秦石幽幽地笑:「美色當前,難怪楚掌門再三失手……」
「秦大少這玩笑開得……」楚濤眼見著詩雨撤了自己還來不及嘗上一口的點心,端去了茶碗,一收果盤向夜深處去,不可挽留。
在段詩雨面前提「美」字,秦石頓時覺得自己也過分了些。如花似玉的年紀,恰是最愛美的時光。臉上噩夢般的傷痕卻將她的青春鎖在了被刀光劍影包圍著的段家寨。因火的燒灼而起的自卑再不可能從她的心頭抹去。「她的臉……著實可惜了……」秦石微微搖頭。不知道曾有多少過客這樣評價過段霆遠的女兒。
「可她到底是段霆遠的女兒。」楚濤迎風而立,望著那倩影離去的方向,笑道,「秦大少只知其一。」
「哦?」秦石與葉曉聲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惶惑間等著楚濤道出其二。豈料楚濤背著手仰天而笑,居然再不接話了,把二人憋得難受得緊。
「只奇怪,傷痕究竟因何而留?」
「火,書房莫名其妙地失火。從不去書房的詩雨更是莫名其妙地被困其中。比那宋家火場幸運的是,沒有從烈火裡走出來的只有段夫人。為了衝進火場抱出自己的女兒,卻被濃煙所困,倒在了離生路僅半步的門邊。當時大家聽不到孩子的啼哭,皆以為詩雨已無生還的可能。卻在意料外地,她只是傷了臉——這場火過後,段叔便從此擱下了刀劍,把『天罰』二字掛在嘴邊。我也是聽父親說的。」
秦石輕輕歎息:「段夫人救女心切,感動了上蒼麼?」
楚濤卻突然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向著天邊那淒怨的月亮道:「若是上蒼如此容易被感動,烽火嶺就不會是如今的圖景了!」
然而,夜色依然沉默著,絲毫不會因人間怨怒改變些什麼。
沉默得讓人心焦。心不在焉——秦石用這四個字評價默默敲打著棋子數著更漏的楚濤。想像不出能在烽火嶺中進退自如的楚濤居然會在棋盤上慘敗給他。除非他根本沒有下棋的心思——可若沒有下棋的心思,又約他下什麼棋呢?
「沒猜錯的話,楚掌門是在等謝大俠的消息吧?」秦石突然開口,試圖套他的話。
「那痞#子?倒真不必擔心。還沒見過誰能收拾得了他的。」楚濤從容道,「心中倒是有一事尚存疑,只是,思量著怎麼讓秦大少開口。」
沒想到問題被一腳踢了回來,還那麼乾脆利落,著實讓秦石與葉曉聲發懵。只得假作大方道:「楚掌門但問無妨。」
「梨花劍可謂江湖第一的狠絕,但是當年秦家居然能綁走了江韶雲的師傅,威脅他就犯。而後兩三年間,將強勢的梨花劍派瓦解得片土不存,何以為之?」
秦石被問得實在不暢快,臉若瓦上霜似的僵著。
葉曉聲衝動道:「莫非楚掌門以為秦家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我只好奇秦家如何挫敗了梨花劍……」
「也許答案會讓楚掌門失望……」秦石歎息一聲,攔住了葉曉聲無禮的怒火,「秦家的手段,有時委實見不得光。至少在北岸,我可不曾見識過有什麼劍招能勝過梨花劍。」
「畢竟也是一種手段。」楚濤平靜道。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當年的梨花劍派與秦家唐家,沒有一人贊同江韶雲與唐雅芙的婚事。當然包括江韶雲的師傅。原本,這只是逼江韶雲回歸北岸的一個合作手段,可老先生沒有想到秦家會假戲真做——那誘人的梨花劍譜是多少江湖人夢寐以求之物。秦家莫須有的構陷之下,徒兒背負了背叛北岸的罪名,四方聲討之音驟起。老先生一夜之間成了北岸的眾矢之的,淹沒在江湖人的口舌之中。空自恃才傲物,到頭來終還是擋不過群雄奮起之力,流亡天涯之時,恰是秦家暗下黑手的良機。至於梨花劍派,對付起來容易得多了:一招二桃殺三士,以支持繼任掌門之位為誘餌,足夠讓他們自己打得頭破血流。」秦石彷彿是在講發生在其他家族身上的事一般,輕描淡寫地數語,將楚濤想知道的都應付了過去。
說完,葉曉聲頗為配合地長歎一聲:「秦家亦是不得已,枕邊伴虎的日子,如何睡得安穩?」
楚濤暗自發笑:「秦家果真對這些手段熟稔於心。不發一兵而攻敵要害,論權謀,難逢對手。然而到頭來,梨花劍消逝江湖,秦家也終於不曾得其真傳。」
「沒錯,徒勞一場而已——」秦石話鋒一轉,「楚掌門又怎知今日自己所為並非徒勞?」
楚濤的臉上突然暗雲籠罩,陰霾之中,銳利的嘴角依然揚著,卻揚出了幾分淒楚:「許是徒勞吧,卻明知徒勞也不得不為——就如同當年江韶雲明知秦家對自己虎視眈眈,也必須回北岸一爭——他也不完全是錯的。江湖上的事,並非每一件都能計較出利害得失。江湖上的人,也並非每一個都如秦爺所想……」
愕然的反倒是秦石。不明白明朗如陽光簡直讓對手覺得他無所不能的楚濤居然會用如此憂傷的語調作答。「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試圖接話,卻分明接不上。
白色的鴿子呼嘯著掠過頭頂,盤旋而下,停在院牆一腳。楚濤雙眉不引人注目地蹙了一下,又舒展:「便到此吧,似乎今日委實不是下棋的良辰。將來我會讓秦爺知道,凡楚濤所為,並非徒勞。」臉上的陰霾不知何時散去,雙目炯炯的光亮得秦石不敢直視。
「謝大俠的消息到了?」
「哈哈!」楚濤放聲大笑,「那痞子若閒得發慌碰我的鴿子,準是他饞了。」
秦石離開院子的時候,望見汪鴻在院門口嚴肅異常的身影杵著,不由滿心憤憤:永遠別想從楚濤那兒套出他原本不想說的話!但秦家的底細反倒又被此人挖走了一塊兒,這又算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