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謝君和百無聊賴坐在階下,隨手摘了片葉子放在嘴邊吹。
記不清什麼時候學會吹葉哨的,也許生來就會,也許是寂寞和飄零教會了他如何消遣時光,讓一片葉子在嘴邊變成不知名的曲子,填滿空蕩蕩的時間。斷斷續續的葉哨嗚嗚作響,四散在靜謐的夜空,好似有人正悲泣。他以為自己心底最後的火光早已熄滅,以為讓自己的身影揉碎在刀光劍影裡就可以得到解脫,但不明白為何每一個寧靜的夜晚總是難以入眠。
「別吹了,大叔,草也哭了。」雪海端著茶點出現在院子裡。他偏不答應,哨聲更淒厲了。
然而正在她往前走的瞬間,伸手一勾,一塊糕從盤子裡滑到他的手心。
「壞大叔……」她嘟囔著數落了一句,推門而入。
但是沒等謝君和三口吞完一塊糕,一晃眼雪海又退了出來,掩上門,坐到他身邊。謝君和繼續不依不饒地吹著奇怪的曲子,似乎很不願被人攪了清淨。半晌,忽見得兩顆淚珠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他驚異地抬頭,只見雪海的大眼睛裡竟已蓄滿了淚水。「丫頭,怎麼了?誰惹你了?」
她卻擦了淚笑起來:「本來想……來看看哥哥。我還求詩雨姐姐做了些點心……我真是傻。」
「莫非竟是被他趕出來的?!」抬眼,滿目的凜冽殺意。
也學他倚欄而坐,把天真的目光灑向深邃的夜空。但是淚水終於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濕了成片的衣襟:「不是啦……只是沒想到哥哥會受傷……沒想到……哥哥的傷其實不輕,是麼?汪叔和你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一點都沒發現……我真夠傻的。」
他丟開葉子,輕輕搖了搖她的肩膀:「別傻,他只是累了。」
「我知道。看見汪叔匆匆來匆匆走,就一定是。」
「別哭了,沒什麼事的。我們應當會在段家寨住幾日,明早再來看他吧。」
「白天?」雪海搖頭,「明早段寨主一定會找他商談生意上的事,之後他一定又忙著指揮這個指揮那個……你知道嗎?在家的時候,我就常常這麼坐在階下等著他。說好白天來看我的,結果等到日落也不見人。等他想起我這個妹妹的時候,多半我早已睡著了。」
「這傢伙該打。」他憤憤不平地拔起地上的幾片草葉,又扔了出去,斜靠著欄杆,叼上棵草稈,枕著雙臂翹起二郎腿。
雪海咯咯笑了:「哪能真忘呢,他只是抽不出時間。要是我能幫上哥哥就好了。」
「你哥那石頭脾氣,用腳趾頭想想也不會允許你沾上半點江湖氣。」
「可我只是想幫他啊!父親去世以後,什麼都是他一個人擔著。眾人面前他威風八面,但每每聽汪叔歎氣,我就知道許多事並不是那麼容易。」
「是該找幾個像樣的幫手。若哪天我真撂挑子不幹了,他遲早累死。」
「大叔要走?」
「能別叫我大叔嗎丫頭?」
雪海略帶歉意地吐了吐舌頭:「君和大哥要離開逐羽劍派嗎?」
「確切地說,我從不是逐羽劍派什麼人。」謝君和無奈地咧咧嘴,「我可受不了你哥見了酒如見了鬼似的模樣。只是……也不知怎麼的就留下來答應幫他做些事。結果自己也沒料想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竟是這樣?是不是你們打了賭,哥哥贏了,所以你只能留下?」雪海調皮地朝他扮了個鬼臉。
謝君和居然沒有爭辯下去,只是抬眼望著如絲如緞的夜空,冷風刮過,他的嘴角一揚:「想聽嗎?」雪海立刻湊近了,瞪大了眼睛認真聽了起來。
十年前,大雪紛飛的時節,他剛來到黑石崖下不久,傷痕纍纍,身無分文,付不了酒錢被人扔出了門,沒得去處乾脆在酒館屋簷下當街而臥。一襲襤褸的黑衣,靴子破得露出了腳趾,披散著頭髮,看不清臉。身上覆著些雪花,和乞丐相比,就差一根枴杖一隻破碗。若一直這麼躺下去,他知道自己早晚死路一條。但是他還不想就這麼死,決不能。
凜冽的寒風中兩個衣冠楚楚的身影從遠處經行至此。長者錦襖馬靴,少者披著白狐裘,不緊不慢好似遊覽而過。「少主,這人不會是凍死了吧?」
「他只是在休息,別驚擾他。」
年長的那位長袖一抖,滑落幾枚銅板。錢幣噹啷落地的聲音裡,他好像被一腳踩中要害一般躍起,咆哮著一腳踢開銅錢:「誰他娘的是乞丐,拿著你的臭錢滾!」銅板滾回到了少年的腳邊。長者怒不可遏,卻被邊上的少年拉住。少年只淡然一笑,彎腰撿起腳邊的銅錢,交還到長者手中,轉向他抱拳致歉道:「下屬無理,望英雄寬恕。」
「憑什麼?」他不依不饒地呵斥,少年只默默地笑,不動,卻是寸步不讓的威嚴。
而那長者似看不下去了,急言:「少主,別理會這種無賴,我們走我們的。」「這就想走?」他正在火頭上,毫不猶豫地亮劍出鞘,「扔銅板的那個,你可沒道歉!」劍光登時映亮了半條街。
「好劍!」少年依稀有了怒色,「可是出劍之前,你最好想清楚。」
「哪兒來的闊少,滾回哪兒去。」
「退後。」少年解了狐裘遞給長者,待長者退出十步之外,便解下了佩劍。本來冷清的街道頓時炸開了鍋,看熱鬧的人們從四面圍了上來。
一時間飛沙走石,劍光的寒意與冷風交織在一起。四圍叫好聲不絕於耳。兵器鏗鏗作響聲中,閃電一樣的十多劍快攻緊逼,那少年卻退得從容,滴水不漏。無論他向前壓迫的氣勢有多強,少年依然只是穩步躲閃,似乎在他出劍前已看清了他的招式,但怎麼也不肯回擊。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頗為惱火,心中鬥志充盈。
這時少年卻笑了:「凌厲凶悍,剛勁果決,是條漢子。讓了你那麼多招,該換我出手了。」
話音落,長劍在少年手中一抖,便抖出一抹不可測的劍雲,殺氣騰騰向他逼來。他立刻橫劍格擋,預備反撲,不料那劍雲又頓時化作三朵劍花,攻向他的要害。倒吸一口冷氣,唯有小心翼翼地防禦。那長劍的招式千變萬化,根本不留給他尋找破綻的時機。
輪到他丟臉地步步後撤了。人群裡時不時傳來一兩聲驚歎。
又三招過去,那少年並未得手,也似有了猶豫。喘息的當口,他猛一反撲,直取少年的咽喉。人群裡隨之一聲驚歎。少年驚慌避讓,劍擦著他的脖子掠過。
這一劍似乎激怒了少年,一時間亂劍飛舞,險招迭出。
觀戰者大氣不敢出。
關鍵時刻少年卻突然一個收勢長劍入鞘。
不過癮,剛剛燃起的鬥志突然沒了著落,有一種想直接削死對面人的衝動。
但——絕不能輕易出手,因為那少年分明已沉穩地做好了防備。
他拋過話去:「你認輸?」
「你有傷在身,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可你贏不了我。」
「誰知道呢,」少年不屑地一笑,偏不退讓:「身手不錯,鏢局正缺人手,我想你會感興趣。」
他嗤之以鼻:「你又贏不了我,憑什麼使喚我?」
少年並不理會他的不滿:「還是先養好傷吧。找個客棧,報逐羽劍派之名,他們會讓你賒賬住下。傷好了你若答應,就到逐羽劍派來找我。有事在身,恕不奉陪。」說著就背過身去從長者手裡接過狐裘披上,又把劍掛回腰間。
「昧良心的事我可不做!」
「髒了手的事我也不做。」
「我偏不感興趣呢?」
「天下之大,任憑去留。」少年回首,明澈的雙目狡黠地閃動了一瞬,彷彿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窮途末路尚留著如此好劍,英雄的志氣定不在於市井吧。」不等他回過神來,少年就已走遠了。冷風裡,唯剩了個披著白狐裘的背影。
「喂!你還沒說我找逐羽劍派的誰?」
看熱鬧的人一片噓聲,漸漸散去。
酒館的說書人呵呵一笑:「他是誰你都不知道,還敢跟他過招?」
雪海聽到這裡咯咯直笑:「那少年就是哥哥,那長者就是汪叔吧?一定是的,難怪汪叔見了你就沒什麼好臉色。」一轉念又生出個古怪想法,「那麼,到底是哥哥厲害,還是君和大哥厲害呢?」
「鬼丫頭!」謝君和冷笑一聲,並不願服輸似的揚了揚眉毛,「反正,當年他可贏不了我。」他顯然還對十年前楚濤的棄戰耿耿於懷。頂撞了他十年,可到底也被呼來喝去了十年,儘管楚濤承諾過他隨時可以走,只是他到底沒有走。
雪海也學著他,摘片葉子,在嘴邊吹不停。
他的心底一陣惱怒,正欲阻止,卻見她天真的笑容,溢滿了幸福。
收回手的時刻,驀然間心中一抖:原來他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來到了南岸,一刻也不曾忘記越來越少吹奏起的葉哨之音。
心底徘徊著一個淒厲的聲音,提醒著他,永遠不能忘。
「我送你回去睡吧丫頭。太晚了。」謝君和制止自己再回想下去,起身把雪海拽了起來。
「可是……」
「明早我讓他來看你。他若敢忘,我揍他。」雪海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了,絲毫不懷疑他真的敢和楚濤打一架,也便聽話地隨他出了院子。天真的她哪裡注意得到謝君和跨出院子時滿是憂心的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