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克善坐在甄夫人下首,作為被談論的主角,他非但不能告辭,反而還得作出各種表情回應,謙虛的、附和的、微笑的、恬淡的,不多會只覺得嘴角抽筋。
他就鬧不明白了,辛夫人、張夫人上門做客,關他什麼事,怎麼說起他來沒完沒了的?甄鈺忽然向他眨了眨眼,隨後仰起小臉打斷甄夫人道:「娘,我帶萱娘姐姐和茵娘妹妹去園子裡玩玩好不好?」
甄夫人望了望溫柔沉默的辛萱娘和擺弄著辛夫人衣角玩的辛茵娘點頭笑道:「可是,倒是拘了你們了!克善也一起吧,好好照看著妹妹,別往高處亂站。」
「娘放心吧!」甄克善感激的向妹妹投過去一個眼神,無聲透了口氣站起身。
「既如此,你們便隨著甄二姑娘去玩吧,萱娘,別讓妹妹亂走動。」辛夫人也含笑道。
萱娘恭敬的應了一聲,和茵娘也站了起來,幾人一齊告辭出去。
出了院子,甄克善長長透了口氣,聽見甄鈺「撲哧」一笑,他扭頭瞪著她道:「臭丫頭,你笑什麼!」
甄鈺拌了個鬼臉,拉著萱娘的手笑道:「萱娘姐姐,我家果園裡不錯,咱們到那兒走走吧!」
「好,有勞妹妹和二公子!」萱娘溫雅一笑。
甄克善本不耐煩隨她們同去,可是又不便失禮於人,只得勉強隨行。
茵娘從未進過果園。只見放眼過去皆是各種果實十分高興,在林間竄得很歡快,甄鈺身為主人,只好笑著跟在她身邊。跟來的兩個小丫頭都知道茵娘是辛夫人的寶貝,不敢怠慢也忙跟上,莊子上帶路的丫環理所當然也隨在甄鈺身邊。不知不覺,萱娘和甄克善兩個倒落了單遠遠的在後邊了。
萱娘是素來溫文雅爾慣了。標準的名門大家閨秀,果園中的路不是太好走,她腳下小心翼翼,盡量保持著自身的優雅當然慢了下來;甄克善是沒精神,滿腦子裡在想著新的武功招式,這一招該如何如何,那一招該如何如何,腳下不由得也放慢了。剛才他正在房中比劃琢磨,被甄夫人派去的王媽媽打斷,心裡十分不快。
甄克善猛然抬起頭。發現萱娘不緊不慢一派閒適的在旁邊不由得奇怪道:「辛三姑娘,你怎麼還在這兒?」
「我——」萱娘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笑了笑,垂下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太習慣走這路……」
甄克善一聽正中下懷,笑道:「那麼乾脆咱們就別走了,在這兒等她們吧!」
萱娘聽他說「咱們」臉上有些不自然。四下望望,為難道:「這裡——」在這兒呆呆站著,可也夠傻。不過,相比繼續往前走,她覺得還是留下比較好。於是收口點了點頭。
甄克善嗯了一聲,也沒再理會她,姿態閒適的靠在一棵梨樹上。仰頭呆呆望著旁邊另一棵樹上的果實,專注得不得了。
萱娘有些手足無措,鼓了好幾次勇氣才輕輕開口問道:「二公子平日裡,不知都看什麼書?」
甄克善正在琢磨自己的難題,腦海裡正天人交戰打成一團,哪兒注意到旁邊的人問了什麼?
等了半響等不到甄克善回答,萱娘尷尬得臉脖子都紅了,淡淡的紅暈在她肌膚細膩白勝雪的臉上、脖子上暈散開來,白裡透紅,比平日裡多了幾分旖旎。想到來時路上嫡母的交代囑咐,萱娘咬咬唇,提高了聲音道:「二公子!」
「呃?」甄克善這回總算聽見了,他一臉茫然道:「辛三姑娘是在叫我嗎?」
甄克善壓根半分沒注意到她,萱娘眼中飛快的劃過一絲失望。她年齡也不算太小了,為人庶女卻又被嫡母選中撫養在身邊的,資質自然比旁人好,心思也較旁人更加早熟、更多了幾分謹慎細緻。甄克善比他小月份,於這方面卻是完全還沒有開竅,如今他正是癡迷武功的時候,更顧不上理會別的了。
萱娘卻認為不能讓他對自己多看一眼是自己魅力不夠,她失望極了,臉上頓時變得一陣青一陣白,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輕道:「沒有什麼,擾了二公子了!」
甄克善不由睜大著眼往她跟前湊了湊,打量著道:「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啊?」
「我——」萱娘索性順勢點點頭:「想必是站得久了,我有點兒頭暈。」
「那,」甄克善撓撓頭,說道:「你等著,我去叫人,讓丫頭送你回去!」說畢轉身去了。
萱娘欲喚不及,愣愣的瞅著他遠去的背影咬了咬唇。他的臉上半點兒關心的神情都沒有,多問一句都沒有,好像一副理所當然應該去找丫頭,他就不能說「我先送你回去?」萱娘心裡堵堵的很不是滋味。
正是浪漫情懷的豆蔻少女,艷比花嬌,楚楚可憐,可是,就這麼被人無視了!
想起嫡母的交代,她心裡一陣煩惱。
萱娘哪兒想得到,甄克善一邊走一邊心裡把她鄙視了一遍,尤其是在與自己的妹妹做了比較之後:站這麼一會兒就頭暈,紙做的人兒也比她強一點……
不多會,甄克善回轉了,甄鈺也牽著茵娘和丫頭們都來了,萱娘是客,客人既然不舒服,甄鈺身為東道主當然不能當沒事的。
「萱娘姐姐,你沒事吧?」甄鈺關切的問。
萱娘很囧,可是也只能繼續裝下去,尷尬笑了笑,垂下修長白皙的脖子不好意思柔聲道:「我只是有點兒頭暈,對不起啊,掃你們興了!」
「萱娘姐姐別這麼說,」甄鈺忙笑道:「咱們都回去吧。沒多會要開席了。」甄鈺偷偷打量萱娘兩眼,心裡好奇極了!萱娘向來舉止優雅,但也不是一個動不動就害羞成這樣的人,她今天……有點奇怪。
回到廳中,聽說萱娘身體不舒服,再看到她那樣的神情臉色,辛夫人的臉色就變了變。也許是關心萱娘的緣故,甄夫人也忙命錦繡、錦芳幫忙扶萱娘進屋休息。
直到開席,萱娘也沒再出來。
辛夫人一個勁的向甄夫人道歉,又說萱娘這孩子平日不是這樣的,也許是昨晚在院子裡散步不留神吹風著了涼。
張夫人便笑道:「可不就是著了涼!萱娘這孩子說起來也好笑,昨晚說是山間月色極好,想在外頭散步賞月掐一首詩,想得忘了神也顧不得晚間風涼了,還是我拉了她進屋子呢!」
甄夫人不覺吃驚道:「萱娘那孩子看著溫柔賢淑,最是知禮的。原來還是個才女!」
辛夫人笑了笑剛欲張嘴,張夫人又忙搶著說道:「可不是呢。我真是羨慕死表姐!怎麼就教導出這麼好的女兒,萱娘的詩畫連府中西席和表姐夫都誇的!那雙巧手整治出來的羹湯更是——嘖嘖,都不知怎麼形容才好咧!」
「還會畫畫?還會這麼些?這孩子真是才貌雙全!」甄夫人更加驚訝了,左宰府的西席是一位品行耿直出了名的老翰林。左宰辛大人也不是個輕易誇人的,萱娘能得到他們的誇獎可見不俗!
甄夫人對萱娘立刻多了幾分欣賞憐惜,瞅了甄鈺一眼笑歎道:「辛姐姐,我聽了可也羨慕死你了!我家幾個姑娘也就認得幾個字罷了,哪有萱娘這麼可人疼!」
「呵呵。甄妹妹過獎了,女孩兒家總以貞靜嫻淑為要,詩畫學問終究要次一等了!你家二公子聰慧過人。過兩年下場一鳴驚人,那才值得誇耀呢!」
「呵呵,借你吉言!」甄夫人笑了笑。
說起孩子們,三人又是母性大發,討論得沒完沒了,席間氣氛十分活絡。
一直到下午,眼看著太陽往西邊山巒後漸漸沉下去,辛夫人、張夫人一行才告辭而去,甄夫人攜著甄鈺、甄克善兄妹幾個將她們送至二門,甄克善與莊子上的馬管事送至莊子外三里處,方轉回去。
再小住了三四日,甄夫人才帶著她們兄妹和劉姨娘回了府上。甄夫人還沉浸在對萱娘的欣賞中,回程的馬車上忍不住撫著甄鈺的頭髮說道:「鈺兒啊,你瞧瞧人家萱娘多有出息,等回去了我讓你爹也聘了西席教你們姐妹正經學一學吧?先幾年還小,如今也是時候該學學了,你爹可是當年的探花郎,身為女兒如果不懂詩詞書畫,要叫人家輕視的!」
甄鈺姐妹幾個很小都能識字,不過都是隨意認認,有時甄老爺興致一來也會教她們姐妹認幾個,並沒有請了先生系統教習的。
甄鈺忍不住蹙了蹙眉,前世上過學堂,該學的不該學的她都學了不少,現在每天都要練習大字拿給甄老爺看,加上玉霞記的生意要不時照看,還有一個她從來沒忘記要找機會查探的計府,她並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學堂上。有了先生天天跟著看著,她還能動的了一步嗎?
「娘,您饒了女兒吧!請了先生一天到晚都不得自由,很辛苦的!您忍心讓女兒吃苦啊?女兒又不需要考功名,學那麼多做什麼?認得幾個字已經足夠將來管家了!再說了,女兒的性子您還不瞭解?便是再學也學不到詩畫雙全的,」甄鈺蹭著甄夫人撒嬌,忽然心中一動,眨了眨眼睛向甄夫人調皮笑道:「娘既然這麼喜歡萱娘,不如把她娶過來做兒媳婦?反正哥哥也可以說親了嘛!」
甄夫人目光不由閃了閃,瞧了甄鈺一眼,偏著頭凝神思索,半響向甄鈺笑道:「你這孩子,性子又懶又野,不像娘,更不像你爹,真不知道你像誰!」
「娘,你答應人家好不好!」甄鈺可憐巴巴搖著甄夫人袖子。
「好好好!」甄夫人無奈,歎道:「既然你沒這個心,學了也學不好!」
「那萬一爹也有這個想法——」甄鈺要進一步的保證。
「我會跟你爹說。不必了!」甄夫人嗔了她一眼。
「謝謝娘!」甄鈺歡然一笑。
當天晚上,甄夫人跟甄老爺兩人密談了許久。第二天,甄克善被拎到了父親跟前。
甄克善站在父親面前,恭恭敬敬的,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喘。甄老爺學識淵博。基礎紮實,甄克善那點子花架子在他發問下簡直如摧枯拉朽的招架不住,藏都沒處藏,每次一考查,甄克善心裡都貓爪似的。
不愛讀書的娃最怕家長檢查作業,古今皆然。
「今年你虛歲十三歲、快十四了吧?」甄老爺瞧了兒子一眼。
甄克善愕然抬頭、睜眼,眼皮飛快又垂下去:「是。」
甄老爺點點頭,又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懂事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心裡要有譜。做事之前,先想想爹在朝中的立場和身份。不要叫人鑽了空子。我擔心有些人在爹這裡走不通會轉而尋上你,克善,你要明白這個道理!」
甄老爺說到最後語氣驀然轉厲,盯著兒子。
甄克善心頭一凜。忙道:「是,爹,兒子記住了!兒子不會在外邊惹事的!」
甄老爺目光緩了下來,語氣轉柔:「你懂得就好!克善,你現在還小。好好唸書才是正經,要心無旁騖,不要讓不相干的事分了神!」
「爹!」甄克善心裡吃了一驚。臉色微變,神情間隱有不安。他暗暗納罕:難道爹知道了他偷偷習武的事?不可能啊!而且,他如果真的知道了,早氣得暴跳如雷了,哪兒還在這循循善誘?對了,他一定是懷疑了!不行,自己非得打消他的疑慮不可!甄克善忙收斂了神色笑道:「兒子,兒子並沒讓不相干的事分神,兒子,一直很努力讀書。不敢辜負爹的厚望!」
可是甄克善的神色變化哪兒逃得過甄老爺的眼睛?甄老爺自認為比較瞭解兒子的心思,本來覺得他不會有什麼花花腸子的,之所以跟他說這些就是打個預防針的意思,沒想到,他居然變色了!
「克善!」甄老爺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嚴厲道:「別人家怎麼樣我不管,在我們甄家,你得聽我的!」甄老爺看到兒子有點茫然的神態,又道:「別的上頭你做得勉強算好,可是你現在一天天的長大了——,吏部侍郎的大公子,十三歲就有了通房丫頭,這在我們甄家,是不吮許的,你明白了嗎?」
甄克善一愣,臉上不由有些尷尬訕訕的,心裡更是一片稀里糊塗,怎麼也鬧不明白好端端的爹怎麼跟他說起這個來了!不過,也鬆了口氣就是了。
「爹,兒子一心向學,從沒這個心思!」甄克善信誓旦旦,擲地有聲。
「在外頭也不許胡鬧!」甄老爺滿意的點點頭。
「爹放心,兒子向來不太出府。」甄克善忙又笑答。
甄老爺嗯了一聲,上下打量他一番,正色道:「爹交代你的話,你別以為是空穴來風,好好的記在心裡!克善,爹是朝廷的官,是皇上的官,從沒想過要站在那一隊裡。」
甄克善立時明白了幾分,官宦人家子弟向來都比別的人家要早熟,耳濡目染也瞭解一些。他輕輕點頭應了聲「是」,想了想,然後又有些疑惑道:「爹,二皇子、五皇子都不得寵,六皇子才五歲,難道太子還不放心嗎?」
甄老爺望了兒子一眼,覺得也應該讓他瞭解一些,便輕輕道:「但太子也並不得皇上的寵愛,只不過因為他是太子,外人理所當然認為他得寵,但他自己、皇后、閣老國丈、國舅爺他們心裡很清楚,太子一派的重臣心裡也很明白。」
所以,他們才拚命的想要在朝中鞏固各種力量以保證太子之位固若金湯,殊不知越是這樣皇帝越會反感,皇帝對西北用兵,驅除胡夷是目的是真,但未必沒有借此機會在朝中重新洗牌的意思。
甄克善一怔,點點頭笑道:「好像也是的。皇上除了對福清公主愛逾性命,對別的皇子公主都沒什麼區別。」
甄老爺深深瞅了他一眼,說道:「那是因為福清公主是公主。」
「可是榮昌公主,不也是公主?」甄克善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甄老爺又深深瞟了他一眼,道:「但是榮昌公主的生母是皇后。」
甄克善若有所思,半響歎道:「皇上的心思,還真是……」
甄老爺看到兒子小大人一樣歎氣忍不住笑了,說道:「你現在還小了些,這些事將來自然也就懂了!克善,記住爹的話,不要在外邊亂跟人結交,如果發生了什麼覺得奇怪的事,一定要回來跟爹說。」
「是,兒子記住了!」甄克善點點頭。
甄老爺滿意的嗯了一聲,揮手道:「好了,你回去吧!」
甄克善心頭大大鬆了口氣,躬身倒退出了書房,掉頭匆匆離開書院回南熏館,心裡還有點納悶:爹怎麼說起這些來了?別的還罷了,怎麼單單說通房丫頭?這個問題他可從來沒想過!通房丫頭?好笑!
甄克善回到南熏館,甄鈺笑嘻嘻的從裡頭迎了出來叫「哥哥!」
甄克善一愣,笑道:「臭丫頭,你怎麼在這兒?」
「等你啊!」甄鈺親親熱熱挽著他胳膊輕輕道:「哥哥,咱們去一趟鋪子裡吧,順便我想去看看錦心姐姐。」錦心就在八月十八,也就是前幾天從莊子上出嫁了,如今已是白延曲的媳婦。甄夫人早已吩咐人送去了禮。
「今兒算了吧!我剛從爹那回來!」甄克善沮喪道,意思是說,剛從爹那回來就往外跑,要是叫爹知道,非得被打死不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