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做了一個冗長而深遠的夢,夢裡有什麼,我記不得了。我是在一片誦經聲中醒過來的,醒過來的那一刻,我甚至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已經到了西方極樂世界,不然為什麼觸目所及全是莊嚴肅穆的佛像。
我暗暗咋舌,原來我這樣的人也是可以到極樂世界的,我做了很多好事嗎?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殺過很多的人呢?佛祖難道記性不好?
事實證明,我真是想多了。因為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身後便響起了一個慈善和藹的聲音:「施主,你醒了。」
我回頭看去,便看見一個面容蒼老的尼姑。她很老很老了,整個人看來乾瘦枯小,臉上更是沒有四兩肉,像是一陣風都可以將她吹到。可她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寧靜祥和的感覺,你看著她的時候,心中會不自覺的生出一種膜拜的心情。
我茫然的看著她,疑道:「你是誰?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老尼沒有看過,只顧敲著自己手上的木魚,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靜心庵。」
我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腦袋,又接著問道:「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木魚聲噠噠噠的想著,那老尼突然道:「阿彌陀佛,施主既已身在此處,又何必執著為何身在此處。」
我看了那老尼一眼,問道:「那大師可否告訴我,我身在這裡為了什麼?」
老尼放下了手中的木魚,抬起頭看著我道:「此庵名為靜心庵,自然用以靜心明性。施主此刻心性已亂,該靜一靜。」
我朝著她走了兩步,問道:「是誰送我過來的?」
那老尼從蒲團上面站了起來,下了榻,便朝門外走去:「施主無需多問,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
我目送著那老尼的背影離開,那老尼雖然已年邁,步履也顯得蹣跚,可是剛才我從她的氣息、眼神、甚至敲木魚的手可以看出,這個尼姑絕對不簡單,而且絕對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在搞不清楚狀況之前,我不可能和她硬碰硬。
我重新坐回了床上,心中卻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誰將我送到了這裡,難道,是他嗎?
約莫傍晚的時候,有一名小尼姑為了送來了食物和湯藥。她將這些放好了以後,轉身向我施了一個佛禮,便自離去。
「等一下!」我連忙喚住了她,那小尼姑回過了頭,雙手合十道:「施主,有何貴幹?」
我掃了一眼那放在桌子上的素齋和湯藥,道:「把這些端走吧!我現在不餓。」
那小尼姑目不斜視道:「師父說了,施主現在不餓,但總有餓的時候。餓了就一定會吃東西的。」
我愣了愣,問道:「我可不可以見見你的師父?」
小尼姑道:「施主隨時都可見師父,師父就在後面的禪房裡。」
說罷,那小尼姑便轉身離去,並輕輕的為我掩上了門。
我站了起來,走到了桌子房門,端起了藥聞了聞,心中便有數了。
藥味很熟悉,是我平時吃的那幾味藥,專門調養我的身體的。而我平時所吃的藥藥方均是來自縹無之手,那麼,既然現在還能聞出相同的藥味,將我送到這裡的應是縹無無疑了。
可是,他不是說已經救不了我了嗎?為什麼會將我送來這裡,他將我送來這裡的時候,他知道嗎?他若知道,怎會放我離開?
我想不通,乾脆就不想了。看著那青翠欲滴的竹筍小菜,我發現自己居然還有那麼一點胃口,便少量的吃了一些。想著剛才那小尼姑的話,我便又出了門,到後院禪房去找那位老尼姑。
天正下著濛濛的細雨,起著薄薄的煙霧。我穿過長廊,走到了後院,後院只種了幾篁修竹,禪房掩映在煙雨竹林中,雨穿竹林,往事皆付一場唏噓,瀟瀟了幾段人生。我愣了愣,抬頭看著空濛的山間禪院,只覺得我走了一段一段的路程,現在終於找到了歸宿。走過竹蔭小道的時候,有兩隻燕子施施然飛入竹林。
我望著那燕子,忽然想到了那句古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處雖非王謝之地,但卻能看出以往這裡的鼎盛香火,如今古寺還在,卻隨處可見蕭索凋零,荒涼殘照。桑海桑田,人生多變。只有燕子才會年年春天都回來。
竹林迎風婆娑。我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有吟誦了千古的詩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笑對蒼茫,寵辱不驚,我正是少了那一種心境。
推開禪房的時候,老尼正面對著我坐在一張羅漢床上。我推門的聲音很大,可她卻並沒有睜開眼睛。我知道她知道我來了。便沒有多說什麼,朝著她走了過去。
羅漢床另外一邊的位置是空的,中間的小几上放著一盤棋,一盤已經下到殘局的棋。
我亦知道另外一個位置是為我留的,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一室的空,一盤的靜。我望著這已走到盡頭的棋,白子黑子均已走到了絕路,那是只需一子便可定勝負的棋局,可那一子我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正如我的人生,走到絕路以後,我就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了。
老師太這時捻完了最後的一顆佛珠,終於停了下來,睜開了眼睛。這時,她才彷彿記起了我這個人的存在,伸手提起來銅爐上正在煮著的茶,為了斟了一杯,笑道:「施主,看這局棋有什麼奇特之處。」
我端起了茶,笑著搖了搖頭。
這是一局死棋。
那位師太笑了笑,伸手將剩餘的棋子撿回了棋盒中。棋局散了,棋子又回到了原位,師太露出了笑容,她道:「阿彌陀佛,讓施主見笑了。剛才那一局是昔年我與一位老友下到了殘局,多年來,我們始終沒有將那一局棋分出勝負,如今故人已去,只剩下這空蕩蕩的棋局,聊以慰懷。可是,這一局棋終究再也無人可下了。」
我靜靜的聽著,道:「昔人已去,人雖已不再了,但是棋還在。佛語有云,萬事皆空,只是過去的一個人,一場棋而已,師太理應放開了。」
師太道:「棋如人生,茫茫一生,有太多的未知,亦有太多的牽掛與得失令人無以釋懷。就算佛,也記掛著眾生,若看得開,又何須遁入空門。」
我沉吟道:「可太多的事情,看不開又能怎樣了。已經注定成了結果,便只有受著了。這像這棋子,走到最後,每走一步都會想到要絕處逢生,可是太多的時候絕處逢生的幾率真的很小。棋子和人生一樣,終會了的,我們這一生,為的不就是一個結果嗎?若是這一局不結束,又怎能開始下一局呢?」
師太看著棋盤,捻著佛珠道:「人生沒有和局。走了便是走了,一直到下完這一局。棋中是生命滄桑的顏色,歲月的塵埃越積越厚。誰能讓這局棋起死回生?」
我喝了一口茶,道:「若人生如棋,一場棋局的輸贏又何必太在意。師太,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師太看著我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可心中卻有淡淡的澀味縈繞不散,那局棋上的棋子,多麼像我和惜惟。我們都已走到了絕路,在無迴旋的餘地了。
這幾日,我都陪著師太在下棋,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是她太執著,可是慢慢的到後來,我才只覺,放不開的是我自己。往事既已隨風而去,師太隨口提起,總是波瀾不驚,她只是沒有忘記而已。說者無心,聽著有意,我能從她的話中想出人生那麼多的無奈,只因那個一直沉浸在往事中沒有拔出來的人恰恰便是我自己。師太是不需要我說那些話的,她讓我說出的那些話只是希望我說給我自己聽。
思緒偶爾會有清明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選擇在大臀裡靜思己悟。只是在面對著莊嚴的佛像時,我才會覺得我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