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南影說,既已將黃昏樓送給了我,我想要怎麼處置都是看我自己的心意,他不會反對。於是,我趁熱打鐵,第二天就找來了工人對黃昏樓進行改造。
黃昏樓之所以叫黃昏樓,是因為每日黃昏時分,斜陽總會掛在黃昏樓的樓頭,一竿斜陽,在古老的建築頂上,就像時光在訴說著已經逝去的歷史往事。黃昏還在樓還在,日日黃昏千古樓。
於是我便決定要按照自然的方法來改造黃昏樓。黃昏樓分上下兩層,我讓工人把以往的樓梯去掉了,在大堂中間已木料為原材請煙雲最好的木工師父建造了一棵巨大的仿真樹,樹是盤虯臥龍的姿態,上面點綴著幾片枯黃的葉子,纏纏繞繞的枝幹蔓延到樓層的每一個角落,樹幹便是上樓的樓梯。我又安排人引了活水,在黃昏樓內修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水溝,水溝上搭建了木橋,水裡養上了白蓮和錦鯉。
這樣一來,黃昏時刻斜陽可以透過窗欞灑進來,落在枯木枝上,耳旁有流水逝去的聲音,枯荷在水中殘立,透出一種蕭索落寞之意,伴著裊裊茶香,幽幽琴聲,自有一種禪宗的枯寂之感。我想,這是我現在所能體會到的禪茶一味。
黃昏之時,枯籐老樹,小橋流水,樓外是煙雲的西風古道,而裡面的是斷腸的浪子。我們都是沒有根的人,這一點,我和浩南影都已非常清楚。
黃昏樓還是叫黃昏樓,可是它更像黃昏了。浩南影說,每一次走進這個樓裡面,總有一種遠在天涯的感覺,樹已枯了,花也謝了。我們走在我們自己人生的天涯,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夕陽總是捨不得離開的,因為它還有它的眷念。
經過幾個月馬不停蹄的工作,黃昏樓重新開張。出乎意料的,黃昏樓的生意居然還是非常的好,因為黃昏樓不僅賣茶,還賣酒,更加可以賣吃的。因為酒好,因為茶好,因為浩南影的功夫好,所以沒有人來找茬,而總有一些浪跡天涯的江湖浪子們喜歡這樣的環境,他們常常在黃昏樓裡喝得爛醉,痛痛快快的喝著酒,痛痛快快的唱著悲涼的歌,他們也不怕仇家找上門來,有找上門來的大多都有解決的能力。也有在我們樓裡鬧事的,結果都被浩南影扔了出去。
他們喜歡這樣的地方,因為在這樣的地方可以交結好友,可以尋求知己,很多的人在這裡喝著酒喝著茶便做成了朋友,很多人是因為太寂寞,所以需要朋友。我是在江湖中行走過一段時間的人,我知道,在江湖久了,難免會寂寞,難免會身不由己。而會喝酒會喝茶的人,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會經常坐下來陪一些人喝酒,陪一些人喝茶,因為我在他們身上總是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當初的我。一段江湖,一段人生,不管我們怎麼走,總有不如意的時候,也總有痛苦傷心的時候,選擇進入江湖的人,誰沒有一段故事呢?所以,哪怕我現在的身體不能喝酒,也不能喝茶,但是只有在這些東西裡面,我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是熱的。所以,我也交了很多的朋友。
身體本就不好,這樣一來,我更是常常會覺得頭暈腦脹、渾身乏力、氣血不順。笙悅常常說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我總是吃不下那麼多東西,但是酒卻可以多喝。我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只要不受傷,只要不流血,我是不會死的。
開張沒幾天,便是上元節了。晚上的時候,浩南影偏說我需要多走動走動,舒展筋骨,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便要拉著我去看花燈。我本來不想去的,可還是去了。一來,我不想掃他的興,二來,我確實也該多走動走動。
雖是兵荒馬亂的時代,但是煙雲城的花燈會卻是一點都沒有馬虎。或許人們都知道,這樣一家團圓的日子,以後就不知道有沒有了。所以,我們來到燈市的時候,人們都笑得很開心。哪怕這座城是經過屠殺的城。
穿梭在鬧市裡,總能看見一家幾口提著喜慶的燈籠,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掙扎於平凡幸福的人們總是很容易得到滿足。
我看著那絢爛的燈火,不知怎麼就笑了起來。笑得很悲涼,很悲涼。這裡,好像是夢裡的天堂。那麼多的人在笑,那麼多人在說話,有小孩的嬉笑追鬧聲,有大人的高談闊論聲,有笑聲、鼓聲、琴聲、笙簫聲。天上還有一輪明月,照得天街如水,漫天的錦帳,漫天燦爛的花火,懸掛著的綵球,街道兩旁的紅瓦畫樓,倚樓而望的年輕美麗的女子,走馬燈一輪一輪的轉個不停,各形各狀的花燈連成了一片。
上元節的夜,很美。可天堂裡,卻只有我孤單單的一人。最近,自己總是很容易想起往事,想起的時候眼睛就會很痛,心也會很痛。
我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十里香塵點落梅,溶溶夜色映樓台;誰家見月能閒住,何處聞燈不看來。」
一隻手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浩南影將一方手帕遞給了我。我像他感激的一笑,以最快的速度擦掉了一滴不小心落下的淚水。好在笙悅沒有看到,若是她看見我哭了,一定會陪著我一起哭的。
笙悅忽然開心的指著一處戲台,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道:「皮影戲,是皮影戲!以前上元節的時候,爹娘總會帶我們來看皮影戲!」說罷,笙悅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埋下了頭,抽嚥了起來:「可是,我們一家人再也看不到皮影戲了。」
我拍了拍笙悅的肩膀,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好在浩南影腦子動得比較快,他並沒有安慰笙悅,而是一隻手拉住了她,笑道:「笙悅姑娘一定餓了對不對,我們去吃元宵好不好。」
笙悅抬起了頭,她看向了浩南影,又馬上垂下了頭,任由浩南影拉著她往前走。我看著他們兩人的背影,笑了笑,跟了上去。
元宵小小的,有四種味道。我吃了兩個便再也吃不下,擱下了筷子,望著元宵忍不住歎起了氣來。浩南影抬頭看了看我,忽然一言不發的站起來走了出去,等到他回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一碗梅花粥,他將粥輕輕的放在了我的面前,笑道:「元宵不易消化,你還是喝點粥比較好。見你這幾天食慾都不大好,梅花粥可以舒肝理氣,開胃健脾,你喝一點比較好。」
我朝他感激的一笑,一口氣便將那碗粥喝完。浩南影也笑了起來,埋下頭繼續吃他的元宵。
他好像總是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給人感覺特別真誠。他對所有人永遠都那麼溫和,我似乎從未見過他生氣的樣子。這樣的男子,生在這樣骯髒的世界裡,真是委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