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沙場那麼多年,杜威終於覺得厭倦了。此刻,他哭不出也笑不出,覺得自己就像關口那倒下了浩垠國的國旗,迎風而立了那許多年,今日也終於是倒下的時候了。
天已向晚,黃昏時節的雨,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梅子酒的香味在氤氳發酵,聞著這香氣,人便醉了。杜威望著遠方,有多久,沒有痛快的喝過梅子酒了,久到他彷彿已經忘記了上一次喝這個酒是什麼時候。
月弄寒就是在這個時候帶著隨從走出關了,他的臉上帶著尊敬。對於這些征戰沙場的將軍,他一向是尊敬的。
他走到了杜威老將軍的面前,徐徐然拜了一個禮,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和煦的笑容,暖得就像春風。
杜威知道,有時候春風比寒風更能要人命,因為春天正是發瘟疫的最好時節。
於是他一口痰便吐在了那張帶著溫暖笑容的臉上。
月依寒大怒,握著拳頭就挺身而出,道:「你這個老匹夫……」
月弄寒微微笑的沖月依寒揮了揮手,月依寒立即乖乖的退到了月弄寒的身後。月弄寒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精緻的手帕,優雅的拭去了臉上的唾液,笑道:「能受杜老將軍一口英雄痰,是本帥的榮幸。本帥在此已等候將軍多時,不知將軍可否賞臉,進去喝一杯新釀的梅子酒。」
杜威道:「不必了。」
月弄寒道:「將軍可知,猛虎關已失。而猛虎關對於浩垠而言,意味著什麼?」
杜威的眼中發出了冷光,道:「那又如何!」
月弄寒還是在笑,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呆在浩垠,定會辱沒了將軍這樣的人才。」
杜威歎了一口氣,義正言辭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老夫身是浩垠人,死是浩垠魂。萬不敢苟且偷生,雖不能保家衛國,但亦將自己的鮮血獻與祖國。」
月弄寒歎了一口氣,眼神中也說不出的惋惜。他再也沒說話,只是揮了揮手,立即有人端上來了兩杯酒。月弄寒舉起了其中的一杯,敬向杜威,道:「果真是真英雄,真豪傑。本帥憐將軍是難得的人才,雖不能為己用,但仍是佩服將軍。望將軍飲下這杯酒,吮許本帥為將軍送行。」
杜威果真舉起了酒杯,一口飲盡。他手中的刀寒亮如雪。
血就在這個時候衝了出來,如旗槍一般筆直。月弄寒輕輕的放下了酒杯,看著那衝上了半天的頭顱,忽然閉上了眼睛。
號角在此刻響了起來,天黑了!春風中吹來了一絲寒意,淒涼,落寞,呼嘯成了一曲悲歌。又送走了多少的英魂?
而這,卻僅僅只是開始,誰也不知道它結束是在什麼時候?
「叮咚,叮咚……」我百無聊奈的將手中的一捧珍珠投進水潭裡,很多的時候,只有在聽見那清脆的水聲時,我才知道自己還是活著的。
距離上次碧瑟涵將我掐得暈死過去已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雖然在這暗無天日的洞裡面,我什麼都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也知道天氣在一天一天的變暖。我抬頭看著自己頭頂密閉的岩石,只有在少許的時候,那裡會偶爾有一絲光透進來。於是,我知道自己在這裡也有了期待,我期待著每一絲光明的出現。人生,莫非正是因為存在著期待,才有了生存的意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光的地方,就有希望。
現在外面是什麼樣的天氣了呢?外面的世界又有怎樣的風雲變幻?
試著挪動了一下身體,動一動全身便痛得快要散架。我無奈只好放棄,乖乖的呆在原地,忍不住歎起氣來。誰曾想過,昔日灑脫不羈,武功高強的我會落到如今這副田地。
人們都說,不知死,焉知生。可我經歷了生與死,才知道,其實生與死都是一樣的。
耳旁依舊是耳熟能詳的水聲,我有些心煩,便將手中剩餘的一把珍珠全部扔進了水潭中。唉!這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這珍珠是碧瑟涵的,可她有的絕不止這一捧珍珠,據她所說她還有好幾箱的金銀珠寶,我們這裡唯一的照明工具便是幾顆比我拳頭還大的夜明珠。她說這些都是那個辜負了她的男人給她的,還說那個男人給不了她愛,便給了這些錢買去了她的愛。可是她不愛錢,一點都不愛!
對於那天在昏迷前隱隱約約聽到的話,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在那電光火石間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可現在醒過來了,我卻忘記了那天我想起的是誰了。
「臭丫頭,你在幹什麼?」背後一聲陰沉的女聲響了起來,我被嚇了一跳,頭也不回道:「我還能幹什麼?」
也不怪我自我嘲諷,因為現在的我確實什麼也幹不了,想幹也沒有力氣干。那天我醒過來以後,碧瑟涵就果真說做就做毫不客氣的將我的筋骨全部又重新折斷。但在那個時候,我就不討厭她了。因為她所做的都是為了救我。我要想真的康復,就必須將筋脈折斷後重新接好。斷骨是很痛的,但是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樣的痛苦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那一次的斷骨,讓我整整的昏迷了十天。也清楚的告訴了我,我現在的身體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況。我患了血證,斷骨導致體內流血不止,碧瑟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我的血止住,將我全身的骨頭接好。可是碧瑟涵卻告訴我,因為這裡的環境太過惡劣,以後我的全身上下會落下很多的病根。
我根本不怕這些,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還害怕什麼落下病根呢?
碧瑟涵走到了我的身邊,將一個蛇膽遞給了我,又遞給我了我兩隻紅血參蠶。我詫異的看著她手中的蛇膽,並沒有接。
碧瑟涵明白我的意思,道:「這個洞陰寒徹骨,是個最適合蛇居住的地方。平時你沒有看見,是因為我全部都把它們給殺了,但現在你正是需要療養的時候,這些蛇剛好派上了用場。」
我點了點頭,接過了她手中的蛇膽,放進了嘴裡。說實話,我真的很感激她,雖然她這個人又凶又狠,但是她卻是真真正正的為了救我在費心。
我昏迷的那十天裡,據說她翻遍了她那整整幾大箱子的珠寶。只因她說她隱約記得,裡面好像有幾支千年的靈芝。若非靠著那幾支千年靈芝,只怕我醒過來不會那麼早。
在我醒過來的那一天,她正在烤魚。我很奇怪這裡為什麼會有木柴,也很奇怪這裡為什麼會那麼亮。但也不敢去問她,因為之前她的那個樣子實在讓我心有餘悸。我沒有問她,她卻很難得的跟我主動說起話來。
她很高興的衝我說,她在這裡發現了幾根沉在水底埋在沙裡的木頭。撈起來的時候,差點沒有把她給累死。我當時聽了,便不淡定的使勁咳了起來。她燒的,可是烏木誒!
好在碧瑟涵沒有什麼心情聽我說什麼烏木,她將烤好的魚遞給了我。我終於看到了她放在牆角的夜明珠,便問道:「你怎麼將那樣大的夜明珠拿出來了?為什麼之前不拿出來?」
碧瑟涵沒有回答我。而我也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她看上去還很年輕,皮膚很光滑,但是卻略顯蒼白,應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結果。她長得也很美,是個很美麗的女人,舉手投足都有別樣的味道。
她以前在江湖上的時候,人稱「碧眼火狐」。現在我也總算知道人們為什麼會叫她碧眼火狐了。因為,她的眼睛是碧色的,像一汪碧水,頭髮卻是紅色,襯得皮膚更加的白,也襯得她更加的美。她是一個長得像狐狸精一樣的美麗的女人。
那樣的容顏,忽然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叫長得像狐狸精的叫縹無的男人。這兩人,眉眼竟是那樣的相像。
我看著她有些失態,手中的魚掉在了地上也渾然不知。碧瑟涵皺了皺眉頭,轉過了身。
她突然衝我道:「許久不見光亮了,我已忘了白天是什麼樣子的。我也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光明。」
可是,為了我,她不得不拿出她已忘記了的光明。是因為黑暗更容易讓人遺忘嗎?其實試過的人才知道,黑暗才最容易勾起回憶。那麼,她便是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此刻,碧瑟涵坐在我的身邊,她和我一樣,望著那頭頂那緊緊閉合的岩石,問道:「你在這裡坐了半天,在想什麼?」
我不想說謊,此刻我想找人好好的說話。我道:「我在想,一個人的一生會有多少的安排是自己意想不到的。」
碧瑟涵扭頭看著我,道:「生存本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既然意想不到,也何必想那麼多。」
我笑笑,回道:「只因為我現在只剩下想的權力了,如果我不想,便就真的和死沒有什麼區別了。」
「在這裡真是讓你這麼痛苦嗎?」
我看著她問道:「那你開心嗎?」
她沒有回答。我知道答案,不開心,我們都不開心。
「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搖了搖頭,反問道:「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樣的無言。
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碧瑟涵又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我搖頭。
「我的確不想呆在這裡。我若想,我也不必呆在這裡。只因,我答應了一個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在這裡呆上二十五年,一步也不能離開。」
我有些詫然,問道:「你就因為這個在這裡呆了那麼久?」
碧瑟涵點頭。
我突然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道:「你是個女人,本可以不用那樣重信守諾的。」
碧瑟涵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認真,道:「正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男人可以遵守諾言,女人一樣也可以。況且,若是我還在外面的話,我所做的一切豈非變成一個笑柄。」
我不懂她的意思,卻懂得她所答應下的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江湖上,若想吃得開,不管男人和女人都一樣要具備的東西,這就是承諾。說出的話就一定要辦到,做下的錯事就一定要承擔。
我無言以對她的話,卻也很佩服她。
碧瑟涵突然又道:「還有兩年我就可以出去了,丫頭,你就在這裡陪我兩年吧!我已老了,老了的人會很容易感覺到寂寞。到時我會帶你出去的。」
從她的容顏並看不出她有多老,可她卻是老了。只有老了的人才會感覺到人生其實真的很寂寞。只是沒想到,我也已那麼老。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許下了我的承諾。
兩年,已足夠世間忘掉太多太多的事情。而兩年,能不能足夠讓一個人忘掉另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