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還是不說話。伸手在懷裡掏了起來,一件一件的東西從他的懷裡就像變戲法一樣變了出來,很快便在他面前的一個小茶几上擺滿了。我詫異著將那一個個的油紙拆開,醬爆鴨舌,醋溜裡脊,鹵狍肉,蒜泥拌驢肉,黃雀酢,逍遙雞,但最多的還是滷牛肉。看著酒罈上面那個醒目的御字,我哈哈的笑了起來「原來你是為了這些才進宮的呀!」
他突然打了一個哈欠,斜躺了下來,手中依舊還是握著酒罈,喉嚨裡卻傳來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嗯。我也跟著靠到了圓台邊上的木欄上,任由長長的裙擺拖在水中,隨手將那罈酒撈了起來抱在懷裡,瞇著眼睛看著那瀑布很久。忽然出聲問道:「這裡是你住的地方嗎?」他很久都沒有回答我,就在我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又恩了一聲。
我撐起身子抓了一塊黃雀酢扔在嘴裡,又道:「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你平時都是吃這麼多的嗎?」他依舊還是喝酒,但是這次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突然道:「這些東西是給你準備的。」我吃驚,眼睛瞇了瞇,笑著將手靠到了腦後,搖著頭道:「原來你也是會說謊的,你又不知道我會來,怎麼可能是給我準備的。」
他坐直了身子,抓了一塊牛肉扔進嘴裡,又大大的喝了一口酒,說道:「你來這裡,是我引你過來的。」他的語氣很認真,我沒有表現太多的驚異,只是擺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望著天空問道:「為什麼?」
他的回答也很簡短有力:「因為你很難過。」難過?我有些迷茫了,看著他問道:「為什麼說我很難過?」
他一邊喝酒一邊吃菜,他沒有看我,卻道:「因為你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將頭伸出了木欄,澄碧的潭水倒映著我的模樣,那雙眼睛一如往昔般清澈,可是彷彿又多了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可是眼睛難過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為什麼?」我將頭縮了回來,忍不住又問。晨曦的微風輕輕的吹拂,水面上波光粼粼,他望著遠山,聲音忽然之間變得落寞:「叫你來不是讓你問為什麼的,是讓你過來喝酒的。」我搖著頭:「我不懂。」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淒涼蕭索的笑意,讓著清晨有些清寒,話也開始越變越多:「你是真的不懂,還是不想懂。那你說,為什麼聽見有刺客,你會跟過來。」為什麼,我怔住了。就是,我為什麼會跟過來呢?
「唉!」他歎了一口氣,苦笑「真是年輕人啊!」我在他的聲音裡聽出了滄桑,心中由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引我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沒由來的話嗎?可是現在他的這個問題卻讓我陷入困境,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會不由自主的跟過來呢?
我心中想不明月,就直接拿著酒灌了起來。他也沒有再說話了,我突然想到,或許他是在皇宮裡看到了一些什麼吧!那麼,他為什麼會說我難過呢?難道我的樣子真的很難過嗎?想到這裡,我慌忙又將頭伸了出去,澄碧的水面,我的容顏清晰可見。一如往常的樣子,可是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我對著水鏡左顧右盼,終於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在我的眼睛之中,竟然會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眷念。眷念!我呆住了,腦海裡突然回想起在皇宮裡突然聽見刺客的那一剎那的思緒,那個時候,我的腦中一閃而過的居然是——
刺客是為了蕭惜惟而來的,他要刺殺他,他有危險!
蕭惜惟他有危險!
難道——在我的內心深處的某一處地方竟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屬於他的一個位置嗎?
我頓時慘白了一張臉。心緒不寧的將頭又縮了回來,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可我的心裡揮之不去的卻是自己剛才慘白了一張臉的模樣。我竟會覺得恐怖,那樣的我,竟會讓自己覺得可怕。我顫抖著手將酒罈送入自己的唇邊,幻覺,一定是幻覺。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對蕭惜惟念念不忘呢,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口酒喝得太猛,被我咳了出來。那人扭頭看了我一眼,淡淡的眼神,就像清晨的薄霧,影影綽綽的,可是我卻似乎看出了一絲同情。我用衣袖擦了擦嘴,認真的問:「我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難過嗎?」他搖了搖頭:「難過的是心,又不是樣子,你問我做什麼?」
我搖頭否認:「可是我不覺得我難過啊。」他的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絲笑意,就像死寂的結冰的湖面忽然激起了一點水花,所以更加顯得淒切寒顫:「對於不願意去面對的事情,自欺欺人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最後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你要是想自欺欺人下去的話,最好的方法是讓自己多喝一點酒,這樣你就什麼都不會想了。」這人說話真奇怪,我的指尖忽然有些冷,認真的看著他,認真的問:「你看到了什麼嗎?」他笑著看向我:「從你進宮,跳舞,再到打架的時候都看到了。你睡覺的時候,我就去御膳房拿了這些東西。因為我知道,你出宮的時候肯定用得上這皇宮裡的好酒。」
我的表情有些僵硬,指尖太冷了,我忍不住將它握緊了起來:「你以為我為情所困。」
他搖頭:「你不是為情所困,你是為心所困。」
我埋頭看著手上的酒,被人看出來,所以心中壓抑的低沉也全都出來了:「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隔了好久,他才道:「因為,你是她的師妹……因為,我以前也和你一樣。」
這句話說過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只是聽我一個人說。我說了一大堆借口,一大堆理由來否認我難過。可是說到後來我才忽然反應,我為什麼要急著解釋這些呢?不難過就是不難過,不記在心上就是不記在心上,我幹嘛那麼害怕別人誤會呢?到底是我怕別人誤會,還是怕自己誤會。於是我就不解釋了,酒越喝越多,我就開始講我第一次進藏楓山莊,我是怎樣見到蕭惜惟,又是怎樣驚為天人的。將他怎樣下流,怎樣利用我,又是怎樣幫我的,講到他幫我殺狼,講到我是怎樣刺了他一劍。講到後來,醉意朦朧的時候,腦海中閃過的卻是,為什麼那些關於蕭藏楓的一點一滴,我竟會記得那樣清楚,清楚得就像銘刻在腦海中一樣,原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忘記的,只是在不知不覺間被我封塵在心中,一打開記憶的一角,所有的都清楚的浮現出來。
那一天,我喝醉了,是我在離開藏楓山莊之後第一次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