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寨,俺答坐在帳中唉聲歎氣。
趙全一看這形勢,對自己太不利了,生怕他一個閃念,把自己真綁了送出去,忙建議:「大汗,事到如今,絕不能上明軍的當,還當併力攻城為上,拿下大同,什麼都有了。……臣,臣願討令做先鋒!」
俺答心裡拿不定主意,倘若明軍守信還好說,倘若真是使詐,趙全一去,自己沒了軍師,少了條臂膀,再打起仗來更不利了。但是要打的話,還怕逼急了對方把孫子殺死。可是既然來了,不打,這麼乾耗著,又怎麼樣呢?猶豫再三,道:「不打也不行,打!你帶五百人,正面攻城,記住不要攻得太猛烈,鎮懾一下他們就可以了。」
趙全一聽差點堆地上,心說我的老汗王啊,咱們帶出來十萬大軍,你讓我帶五百人去,這不是送死嗎?哼嘰尿忍,延俄不動。俺答這氣正窩著,一看他搓手夾腿的樣兒,心裡就膩煩,怒道:「你不是請令麼?怎麼不去?」趙全道:「臣……臣乃軍師,但逞智謀,不慣征,征……」俺答道:「你有智謀,那就出個主意啊!」趙全大有難色:「臣……臣一時……」俺答一揮手:「滾滾滾——」將他往帳外轟。
趙全心知這樣下去就完了,咬牙出來頂盔掛甲,點了五百兵,到城下討戰。
方逢時在城頭瞧著,這五百人探頭縮腦,似乎都有些不大情願,而且主將不在前領隊,而是押在騎兵隊伍最後面,更奇特的是,這人身上甲葉相當之厚,好像掛了一身的秤砣,而俺答大寨遠遠扎定又毫沒動靜。他細看了一會兒,問王崇古:「大人,好像是趙全領兵來了,咱們打不打?」王崇古道:「小心俺答誘敵之計,近了用箭射,不必管他。」
趙全引著人在城下罵,除了他自己罵的是漢話,其它人的蒙語,城頭上多數都聽不懂,時不時的惹起一陣哄笑。趙岢瞄著俺答營中實無動靜,湊到王崇古近前道:「大人,我看危險不大,咱們光這麼守著,也顯不得天朝神威,不如我帶些人出城和他見一仗,打打他的氣焰也好。」
王崇古沉吟了一會兒,道:「也好。你帶多少人去?」趙岢瞅瞅旁邊的常思豪,道:「百人足矣!」王崇古笑了:「怎麼,你也想學侯爺當年百騎沖營麼?還是不要托大,帶二百人吧,拿著狼筅去。」
一聲炮響,吊橋放下,趙岢一馬當先,引二百步軍殺出,趙全一見大喜,趕著五百騎兵衝殺過來,這些騎兵見明軍出來的都是步兵,沒往心裡去,催馬前趟。明軍手中狼筅長達一丈八尺,上面大枝小杈,都是刀尖,端在手裡彷彿拿著一株刀樹,這是戚繼光的設計,專破馬隊和倭刀。士兵們眼瞧馬來了,迅速排成三人一組的小陣,中間留出走馬的空隙,用狼筅斜指前方,眼盯馬上一聲不響往前衝。
韃子兵騎到近前,就覺眼前一片刀尖閃動,衝上去等於自己往刀山上撲,自己手中的彎刀除非扔出去,否則離著兩丈多,掄出天花來也根本砍不到人,可是馬速起來了,前面的想剎已經有點摟不住了,「撲哧」「撲哧」接連被捅下來好十好幾個,戰馬有的折倒,有的落荒跑開,後面的一看上去就是送死,趕忙也都勒住了馬或往邊上帶,口中不再吶喊,戰場一片安靜,就聽趙全一個人在後面大喊:「烏啦!烏拉!衝啊!快衝啊!」他喊著喊著,忽然發現手下這些韃靼騎兵怒目回頭盯著自己,十分不懷好意,後脊樑登時滋兒嘍一聲涼透了半截,又見明軍抖著一片刀光衝了上來,他嚇得一撥馬向回敗去。被捅下馬來的傷者連滾帶爬,扒上同伴的馬也往回逃。
「噹噹噹」銅鑼聲響,王崇古在城上鳴金。
趙岢也不再追擊,回來點查屍體,一共殺敵六名。上城來報數交令,旁邊軍務官喜滋滋捧著功勞薄問王崇古:「大人,這應該怎麼計?」
王崇古笑了:「記『大捷』!給趙大人計『奇功』一件!殺牛宰羊,全軍慶賀!」城頭笑起,一片歡騰。城中熱鬧慶賀,城外安靜了兩天,俺答沒有動靜,常思豪跟王崇古商量:「依我看,俺答進退維谷,其心必然動搖,不如我出城去,到他營中遊說一番,否則要讓趙全說服了他,和咱們來個殊死決戰,反倒不好。」
方逢時忙道:「不可,侯爺千金之軀,豈可輕入虜營?一旦陷於彼軍之中,讓他們有了人質,反為不美。依下官之見,侯爺這主意是不錯,但可派一懂蒙語之小吏前去即可,成是好事,不成,也無損失。」
常思豪一聽也有道理,憑自己的功夫,在俺答營中殺進殺出,或不是問題,但真若有個失手,不免壞了國家大計,況且自己現在不是一個人了,還有阿遙和孩子,這些都要考慮。因問道:「大人可有合適人選?」
方逢時想了想,道:「咱們軍中有名通譯者,名鮑崇德,曾陷虜中為奴,可當此任。」
王崇古道:「可速傳來相見。」
方逢時應聲正要喚人,忽聽廊下有人飛奔稟道:「報大人!東廠特使已到東門!」
王崇古一愣,看來這是自己上的疏有回文了,這才三天,回的好快!可也不至於用特使吧?看來朝廷對此事極為重視,忙請接入。
不大功夫,特使帶著十二名東廠幹事到了廳下。一見來人,常思豪笑了:「絕響,原來是把你派來了!」起身前迎。秦絕響哈哈一笑:「大哥,你在呢?」快步入堂。常思豪過來拉了他的手,給他介紹王崇古和方逢時。
秦絕響笑了笑:「哦,原來這兩位就是王大人和方大人。」一回頭:「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拿下!」幹事們一擁而上,把王、方二人圍起來。
堂中人人變色,王崇古手下將領各自按刀,常思豪道:「且慢!絕響,這是怎麼回事?」
秦絕響從懷裡掏出一張東廠駕貼:「王崇古、方逢時二人勾虜通敵,朝裡已經有人把他們告下了!上頭特來派本官干辦此案!」
常思豪接駕貼打開一看,確認無疑了,急急道:「絕響,這不可能!這一定是有人誣告,我在這裡天天和兩位大人在一起,他們哪有通敵?絕無此事!」
秦絕響在他小臂上按了一按,微笑道:「侯爺不必擔心,東廠是講證據、講理法的,不會放過壞人,也不會冤枉好人,此事由下官督辦,定會給兩位大人一個公道。」
常思豪覺得他這笑容有點詭異,讓幹事先別動手,拉了他出來到廊角詢問。
秦絕響瞧他急的那樣,倒笑了:「嗨,這事說來也簡單,王大人的上疏到了京裡,皇上立刻發下去讓群臣看,朝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戰,主和的是高拱和張居正,主戰的是趙貞吉和兵部一夥,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兵部找了幾個言官,參王崇古和方逢時,說和韃子怎麼能講條件呢?逮到對方的王子,正該名正典刑,以揚我大明國威,他們倆要將把漢放回去,這是嚴重通敵行為,必和俺答已有勾結,言之鑿鑿,一套一套的,皇上鬧不清,就著東廠過來查一查,別人都不愛動彈,那我就來了唄,走的時候,家裡還吵著呢!」
常思豪胸中火大,心想朝裡這幫官也太糊塗,殺了把漢那吉,對方報復起來那以後還不得天天打仗?你們隔著八百里地,又能看著什麼了?可是幹著這急沒有用,便說道:「這外面大軍圍著城,你把主事的都抓起來哪行?」秦絕響笑道:「公事自然要公辦,再者說他們兩個外臣戍邊自重,哪瞧得起我這東廠二檔頭啊?見面兒不給他們立點兒規矩,以後哪有我的臉面?」
常思豪道:「查案就查案,沒定罪之前哪能這麼搞?又沒有真憑實據。兩位大人待我也不錯,大家自己人,別太過格了。」秦絕響笑道:「查案可不都是押起來再查、查不出再放嘛,哎,算了,侯爺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哈哈。」二人回到堂中,眾人還驚魂未定,秦絕響使了個眼色,幹事兩廂退開。他拉著小臉道:「方纔侯爺作證,力主兩位大人清白,下官相信侯爺的判斷,不過王命在身,有些事情還得公事公辦,看在侯爺的面上,咱們就先不立拘鎖帶了,兩位大人繼續主持日常事務,只是等閒不要離開巡撫衙門,待下官細查細審,提取旁證,確認無誤,再作道理。」
方逢時忙道:「多謝上差,多謝侯爺。」
王崇古兩隻凹扣眼忽然就閃起光來:「有什麼可謝了?咱們沒有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事沒有別人,定是兵部在搗鬼!一年下來,這軍費是國庫最大開支,要是不打仗,兵部哪有錢可撈?你看看咱們手下的兵穿的是什麼?衣甲不備、食不裹腹!我不去參他們,他們倒來給我背後下刀!哼哼!上差,既然有人把下官告下了,我也知道毛病是從哪來的,那道上疏是我的主筆,和方大人無關,有事都衝我來,這宣大總督的印我撂在這,這就隨您進京下獄,接受調查審問,垂請兵部質詢!」說著起身往外就走,常思豪趕忙上前攔住勸解。秦絕響心裡暗笑:怪不得這老小子戍邊多年能一直穩穩當當,果然挺難擺弄的,這些話根本不是他的真意,可這麼一搞,他就化被動為主動了,可是還得順著他。晃蕩兩步,坐在王崇古原來的位子上,小身條往後一靠,笑道:「大人何必如此激憤呢?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大敵當前,一切還當以大局為重。兵部的人您應該最清楚,還不是因為當年於少保那點兒事嗎?只能戰,不能和,這是多少年來的規矩,大宋怎麼亡的?大夥兒警惕一點,也不算過於罷?」
當初土木之變,英宗被瓦剌劫走,隨後也先率大軍來襲,大明就有人建議南遷避之,但當時朝中兵部侍郎于謙反對遷都,除堅守京師之外,又詔令各地勤王救駕,這才避免大明重蹈宋朝之覆轍。從此後世再遇外虜來襲,都是力拒力戰,再無一人敢言議和,否則便會被認為是秦檜一樣的奸臣、亡國滅種的罪人。王崇古側回身來瞧著他:「這些事情,不用秦大人說我也明白!但如今的形勢不一樣了,俺答以往騷擾邊境,主要是為搶些鐵鍋棉花等草原沒有的生活物資,這本來就是咱們大明鎖國造成的結果,況且這次他是來要孫子,更非侵邦掠土。大明這兩年軍費開支消耗巨大,國庫已經入不敷出,真要與韃靼結下死仇,打起來的結果豈容樂觀!可這些話,又豈是那些京官們所能聽得進的?他們那種不顧現實的激憤,才是真的激憤,要說激憤,哪輪得到我王某人!」
常思豪道:「大人說得極是。京中不瞭解邊況,雙方有欠溝通,這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還是心平氣和一些,好好研究一下對策為上。」
有他從中調停著,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但是派鮑崇德去敵營的事,只能暫時擱置了。他怕秦絕響在這裡,說不定哪句話又勾起火來,以遠來辛苦為由,趕緊讓方逢時安排東廠一行人休息。
秦絕響到後院瞅了一眼嫂子和小侄女,出來洗了個澡,換上便服,從巡撫衙門溜嗒出來,晃晃蕩蕩,一路往西。
來到華嚴寺外,這廟和以前差不多,由於韃子圍城,又斷了香客,顯得有點冷清。他到小旁門處,拉著門環子,重叩一下,輕叩兩下,重複三遍。小門「吱呀」開條縫隙,裡面一個小沙彌露出半張臉。
小沙彌瞧瞧秦絕響,拉門後退,把他讓進來,探頭往外看看無人,重又把門關上。
秦絕響往前走著,小沙彌碎步快跟上來。秦絕響閒閒地道:「這兩天怎麼樣?」小沙彌道:「平平靜靜的,還好。」秦絕響道:「引我去瞧瞧。」小沙彌點頭,微搶兩步走在他前面,引他來到藏經閣,上了閣樓往後轉,光線很弱,屋頂有了斜度,走到末端,有一排半人高的書架組合成牆。小沙彌走到左側,手按一扇書架輕往裡推,書架順著滑道進去,秦絕響貓身擠入,後面,書架重新關合,小沙彌守在外面。
狹窄的空間裡,掛著些覆黑布的鳥籠,一個少年和尚坐在落地窗邊,對著窗紙上的洞口正往外看,一柱四四方方的光由這兩尺寬的窗子篩入,梯形擴展開來,將這少年和尚的身影打在書架牆的背面和地板上。微塵在光線中飛揚,像失重的雪。屋中生活用品齊全,擠得滿滿,空氣有些難聞,角落裡還有馬桶和小水缸。
窗邊的少年和尚聞聲轉頭,面容清秀而憔悴,是新竹。秦絕響貓腰輕步來到窗前,這窗紙似乎很久沒換,中下部有些烙餅般干黃的污漬。新竹忙施一禮,起來蹲身側讓,他的個子長了很多,已經遠比秦絕響為高。秦絕響接替了他的位置,手按在窗框邊,順這孔洞往外瞧。簷下,是一方小院,院中貼牆有一間廂房。門敞著,窗子半開,可見裡面炕上鋪著的皺皺的、灰色被單的一角,屋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響。
片刻之後,一個女子端盆走出來,到牆角陰溝邊輕輕一潑,水氣微騰。
看著她緇衣上那束作一綹披在肩側的頭髮,秦絕響一陣悸動。的確是馨姐。她的臉色依舊白晰,很難得的,腮邊微微有一點肉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髒兮兮的乞丐繫著腰間的麻繩,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晃蕩蕩地從廂房裡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