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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章 我的家庭 文 / 九指書魔

    稱呼的改變,讓常思豪感覺被打了個嘴巴。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神讓阿遙誤會了,忙擁著背將她抱住。

    「阿遙……」

    他不住地重複這個名字,可是,該和她說些什麼呢?程大人把玉珮交託給自己,讓自己送給他的家人,結果自己不但沒保護好他的家人,反而……

    前胸貼著後背,玉珮在中間,硬硬的、硌硌的。

    當晚兩個人仍是分睡在隔斷兩側,背對著背。

    爐中炭響。

    一夜的風聲。

    第二天臨睡前,常思豪把玉珮放在阿遙的枕上,阿遙默默收起。

    再出去打獵便戴著一隻空空的錦囊,貼皮挨肉,卻沒有重量。

    常思豪感覺,自己的心也空了。

    阿遙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每天安靜地做飯,縫製皮具,整理打掃木屋,她的笑容,和以前一樣。

    常思豪漸漸打消了對程大人的愧疚感,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想要說轉阿遙,可是每次提到這個話題,阿遙總會避開。常思豪明白,這個女孩吃了太多的苦,受過太多的委屈,她的心一旦打開,就是全部,一旦關閉,也許就是永恆。

    忠實於自己,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要做到卻很難。自己不許她再叫侯爺,她便不叫,和她談天,她便跟著聽,對她說笑,她也跟著笑笑,可是這笑容卻總像是隔著些什麼,她的心,看不到。

    常思豪想盡了各種辦法想要讓她重新打開心扉,無效。

    時間一天天流逝。

    這一天,他有了主意。

    傍晚,阿遙從浴室裡出來,發現常思豪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看了看,轉過頭去,撐著身子,挪到隔斷另一側,在常思豪的床上躺倒。

    安靜了片刻,常思豪過來,在她身邊躺下。

    阿遙往裡挪了一挪,給他讓出一塊地方。常思豪:「我想做夢。」阿遙看了他一小會兒,道:「睜著眼睛,怎麼做夢?」

    常思豪閉上了雙眼。

    夢來了,輕盈而美好。

    做完了夢,阿遙爬下來,撐著身子挪回自己的床上,軟軟躺下。

    安靜了一會兒,常思豪爬到隔斷這邊,掀開鹿皮被鑽進來。阿遙側身躺著,臉上紅暈未退,輕聲問:「又幹什麼?」常思豪支肘撐著腮幫看她:「剛才的夢很美,有些意猶未盡。」阿遙怯聲細弱地道:「那……那你想怎樣?」常思豪:「接著做。」

    這個夢有點長,長得像冬天的夜。

    很不幸,現在正是冬天。

    於是,夜長夢多……

    後來常思豪感覺到,阿遙開始有點疼了,但他並沒有停止。他想逼她反抗、逼她忠實於自己的感受,甚至逼她來罵自己是畜生、把自己推開,至少,那是她真實的情緒,真實的心態,真實的想法。

    真實是可貴的,偽裝是可悲的。如果她一直這樣把自己物化下去,必然會成為一個失去靈魂的人。

    可是,她竟然忍耐了下來。

    不知哪位古人,給婦女定下三從四德的規範,大體上,可以簡化為四個字:忍耐順從。很多女性以此為準則生活。

    尤其是大家閨秀。

    這一刻常思豪忽然覺得,這個古人應該被拖出來扔到街上,亂棍打死。

    吃早飯的時候,常思豪瞧著阿遙:「昨晚睡得好嗎?」心想:這純屬廢話,做了一夜的夢,能睡得好嗎?

    「好。」

    阿遙用筷子頭點唇看菜,把一顆栗仁夾在碗裡,目光甚至沒有抬起,更不用說在他臉上掃過。

    常思豪神色黯去,心裡明白:自己徹底地失敗了。

    他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夫妻: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女人守在家裡,每天面無表情。兩個人可能也曾有過相親相愛的日子,不知哪一天,有些什麼事,讓一個人的心有點冷,就漸漸地冷下去,沒有再熱起來。另一方開始可能不適應,想要挽回些什麼,但是,漸漸的,這努力也失敗,有一些不平衡,於是和對方一樣,也漸漸地冷下去。到後來,就沒了言語,連以前會冷掉的原因也忘了。每天兩個人坐在同一張桌的兩邊,默默地吃著同一盤菜,卻似看不到對方,因為連眼神都是錯開著,就這樣一過十年、二十年,偶爾眼光不經意地碰到對方臉上,感覺和對方看自己一樣陌生,直到另一半死了,好像生活中忽然缺了點什麼,可是沒了也就沒了,生活也便這麼過。

    想著這些,一股寒意從他的背後滲上來。

    每個人可能都會有自覺與眾不同的時候,而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人的生活,會變成自己的生活。

    如果每天的生活只是如此重複,那麼盡其天年非但不是幸福,相反卻成了一種最大的折磨。

    如果家庭沒有了愛和溫暖,那還要家幹什麼?

    想到自己也終將逃不過這命運,也終將這樣垂垂老去,他心底的酸楚忽然化作了憤怒,他想砸爛這世界,他想控訴這世界,他想逃離這一切,也想毀滅這一切,他的火拱起來,扳住桌角猛地往上一掀——炕桌翻著個兒地飛起來,「啪」地一聲,扣在板壁上,木盤木碗傾落在地板上,骨碌碌翻滾。

    他霍地站起身來:「你倒底想要怎樣!」

    桌子翻起的時候,阿遙下意識地低頭,身子抽縮了一下,在桌子落地後,又緩緩撐開,像被重重捏了一下的紙團。她重新坐直了身子,側過頭來瞧瞧周圍的狼籍,便把手裡的碗筷放下,擰過身子向旁邊挪蹭,伸手撿拾盤碗,耙攏掉落的菜餚。

    看著她默默收拾的樣子,常思豪忽然一陣心疼,撲過去貼背抱住了她,臉從她的右肩頭探過來,磨蹭著她的臉、她的耳朵、她的頭髮:「阿遙!對不起!對不起!」

    阿遙手指鬆開,撿起的碗又落在地板上。「哥……」她軟軟地坐著,身子像四姑娘山在融化,她的眼皮懨懨地垂著,下睫間晶瑩忽閃,眼神空空地望著地面,聲音顫顫的、飄飄的:「我們,還是重新做兄妹,好麼……」

    「傻瓜!」常思豪緊緊地纏摟著,「我們怎麼可能回去呢!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沒關係了,一切都沒關係了!我不覺得對你爹有什麼虧欠,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要好好地照顧你,和你過一輩子,我愛你,我愛你啊!」

    阿遙臉上有些無力的笑容,抬起右手,輕輕摩挲著他的側臉:「哥,原來我也以為自己是真的愛你……可是走過來才發現,……我這份情不過是癡給自己的,其實是把心裡想像的影子,投在了你身上……」

    「不會的!你說謊!你在騙我!不會的!」

    常思豪越摟越緊,可是感覺自己越來越在失去她了。

    阿遙歪著頭,輕輕靠著他的臉,柔聲道:「哥,我說的是真話。你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你一定可以的……」

    常思豪不住地搖頭:「不,這不是你的想法,這不是你的想法!那天你已經明明白白地把心掏給我了,現在,你後悔了,你是怕累贅了我,你是害怕幸福,你是孤單怕了,你怕我又去追逐什麼夢想、什麼事業,結果還是讓你沒有家!我不會的!我不會的!我會守著你,永遠地守著你的!」

    阿遙無聲地聽著,似不想回答,又似無力回答。兩個人就這樣貼在一起,久久地不動了。

    從這天起,常思豪將打獵的時間縮短,而且盡量一次多打,他隱約有種感覺,害怕自己離開家久一點,阿遙會害怕,或者會逃走,甚至會自殺。

    山中不知歲月盡,轉眼間冰融雪化,大地上,又有春意在復甦了。

    這些日子以來,常思豪一直在內心裡把阿遙當作妻子,但與她仍像以前兄妹相稱時一樣分床而睡,微微保持著距離,把這當作對她的一種尊重。

    生活就是一天一天的日子,走過去,總有一天,她會改變吧。

    餘生都在這裡了,何必那麼著急呢?

    這天打獵歸來,收穫中有一隻小狐狸毛色鮮亮,做個圍脖應該不錯,他離門老遠就喊阿遙看,屋裡沒有回答。他覺得有些不對,衝進來一瞧,阿遙正在床上躺著,一隻手抬起來,小臂橫擔在額頭上。他趕忙搶到近前蹲下,問道:「阿遙,你怎麼了?」

    阿遙擺了擺手,似想回答,似不敢回答。

    常思豪探探她額頭,沒有發燒,想要扶她坐起來,攏著背手往上一托,阿遙猛地往旁邊一歪,捂嘴不及,哇地吐了出來。常思豪忙替她拍打後背:「這是怎麼了?」阿遙嘔意平復下去,蹙眉一笑:「大哥,看來,咱們這兄妹,是做不成了……」

    「你又說什麼傻……」

    常思豪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地道:「阿遙,你有了?」

    阿遙輕扶著自己的小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大哥,對不起,以後……真的要拖累你一輩子了……」

    「傻瓜!傻瓜!」

    常思豪欣喜若狂,吻吸掉她臉上的淚水,緊緊地摟住她。

    次日二人來到秦自吟的墳前祭掃,對她說明自己已與對方正式結合。常思豪見木碑上的血字又因風乾掉皮,不甚清晰了,便掏出脅差來,準備割指重描。

    阿遙攔住他,然後撐著身子向前挪動,向碑一拜,直起腰道:「夫人,我攔住他,並非因他現在已是我的夫君,而是我知道你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喜歡他這樣割傷自己的。」

    兩人給墳培了土,收拾一番,常思豪將阿遙抱起來回家,邊走邊道:「阿遙,還是你想得周全,以前我只想著自己,感覺把這血寫上去,難過便會好一點,卻從來沒想過死者的心情。」

    阿遙道:「其實死者又有什麼心情了?只不過感情是心裡的事,有些做出來真的沒必要,況且我也心疼你。」

    常思豪笑了:「好啊,我看你這最後一句才是主,其它都是陪的。」阿遙也笑了:「那又怎麼樣?這些日子我可也折騰得你夠瞧,你那血就好好留著吧,過些日子孩子生下來,日哭夜鬧的,有的是心血要你熬呢。」常思豪道:「哇,大家閨秀不是都很矜持嗎?怎麼你倒這麼會撒嬌?我看定是冒充的。」阿遙笑道:「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反正我是要賴個常夫人做做,如今你是打也打不走我的了。」

    常思豪頓覺心遂意滿,開懷大笑。又道:「啊,對了,大家閨秀,我還一直沒問過你的名字,你的閨名倒底叫什麼啊?是程阿遙嗎?」

    阿遙聽那一聲「大家閨秀」全屬諷刺,輕輕地捶了他一下,將頭靠上他肩膀道:「還說要照顧我呢,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也想不起來問一問,可見以前全是假的。」

    常思豪道:「是,是,我在江湖上是有名的風流浪子,人稱黑面花蝴蝶,遇到大姑娘小媳婦,只要有點姿色,我是一概不會放過的……至於沒有什麼姿色的,鑒於我本人的條件,一般的忍忍,也是不會放過的……」

    阿遙「嗤兒」地一笑,道:「就知道亂說風話。好,告訴你吧,我的名字,叫程晉遙。」

    「近遙?」常思豪道:「這個名字倒怪得很,那倒底是近,還是遙呢?唉,瞧咱倆相認這勁費的,我倒真不知你和我是近是遙了。」

    阿遙道:「不是遠近的近,是晉城的晉。本來爹爹給我起名叫劍遙,奶奶說女孩家起什麼刀了劍的?不好聽。因為娘生我的時候隨父親平倭到了南方,離山西老家很遠,就按奶奶說的,改成『晉遙』了。其實我倒喜歡劍遙這名字多些。」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忽然弱下來:「可憐我們這一家人,在南方平倭沒什麼傷損,進了京倒又是得罪人、又被貶的,最後還落個抄家了事,爹是為國捐軀,總算死得其所,可憐娘和弟弟也……」

    之前常思豪給她講經過,只說到程大人委託,並沒提程連安的事,阿遙這心裡,還當弟弟送進東廠,早被定刑處死了。常思豪心想:「程連安如今成了太監,可總算還活在人世,這話倒底該不該和阿遙說呢?只怕她聽了真相,比認為弟弟死了還難過。如今阿遙是我的妻子,程連安倒成我的內弟了,仔細想想,我這家子人是怎麼湊的?絕響那個樣,程連安又這樣……他認了馮保當乾爹,那我豈不也算馮保的乾兒子了?馮保和我岳父是結義兄弟,那我就是我岳父的侄子,阿遙豈不成了我的表妹?」

    正算著糊塗賬,就聽東邊遠遠地有蹄響,側頭看去,有四五匹快馬從四姑娘山腳邊繞過,正向這邊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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