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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章 愛與恨 文 / 九指書魔

    瞧姬野平沒影兒了,秦絕響嘿嘿一笑,晃晃洋洋朝篝火邊走去,口裡道:「走也好!走也好,老虎吃肉馬吃草,該著吃上哪碗飯,命裡作定改不了。」

    蕭今拾月和燕舒眉蹲在火邊正煨泥鳥蛋,秦絕響小身子晃著晃著,忽地一劍刺出——「小心!」常思豪驚聲欲起——天青色的劍尖距離蕭今拾月頸子還有一寸,忽然硬生生定住。

    因為秦絕響已經感覺到,襠部衣服似乎被某種東西穿透,有一個好像雞舌頭似的小東西冰冰涼涼,正搭在自己的小雀上。

    蕭今拾月笑道:「蛋是很金貴的,摔破就不能吃了喲。」

    這話令秦絕響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的蛋蛋正從褲腿滑下來,即將摔破在地。他在僵硬中勉強一笑,將劍緩緩撤回。常思豪道:「絕響,你爹的事,我不是和你解釋過了嗎?這裡面另有隱情,不能完全怪蕭公子。」秦絕響笑道:「擂台上見輸贏,生死不論,我怎麼會記仇呢?只不過蕭公子的窮奇劍實在犀利,小弟想拿冰河劍和它比量玩玩就是了。」

    蕭今拾月一揮手,窮奇掃過,「嗆啷」一聲,將秦絕響手中的「冰河」劍削成兩段。

    秦絕響手握斷劍,目瞪口呆:「怎麼會?」

    蕭今拾月蹲姿未動,笑道:「你以為冰河劍真能到小郭手裡?」手往腰後一抹,窮奇劍打了個轉兒,插入傘底。

    秦絕響恍然大悟:看來郭書榮華只是虛晃了一槍,目的是在心理上佔據優勢。多半早在他把窮奇劍送還給蕭今拾月之前,就把這些都算定了。

    可是,已經練成打法互換的郭書榮華,如果有自信戰勝對方,原不必出此下策。難道說,在他的心裡,竟也深深地怵著蕭今拾月一頭?

    心裡想著,一對柳葉眼微微側視,瞄向曾仕權、康懷和程連安——冰河劍是劍中至寶,倘是真的,他們怎會這般不上心,都沒想到去撿?嗨,他媽的,敢情我才是傻子。心裡惱恨,表面哈哈一笑,將斷劍拋在地上。

    常思豪手捂小腹,坐回原處,剛才這一抻動,傷口又受了衝擊。秦絕響忙過去照看。

    方枕諾請曾仕權和康懷重新坐回火邊,說道:「眼下咱們雖處被動,卻還未到山窮水盡。陳志賓控制了秦家,聯合了百劍盟的幾名要人,這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對廠裡的事情十分熟悉,官場的事我想大家都清楚,一旦他上了位,再想反手可不容易。」

    康懷道:「依你的意思,咱們該怎麼辦?」

    方枕諾道:「咱們現在的位置在漢口下游,陳志賓跟丟了咱們,不會就此放棄,必然沿江巡查追擊,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派人就近到漢陽城中通報官府,把咱們都定成叛逆。」

    曾仕權一抽大腿:「反了他了!」方枕諾道:「通緝下來,必是格殺勿論,咱們渾身是鐵,能碾幾顆釘?況且他們又有火銃助力,咱們終不能敵。唯今之計,只有悄潛入城和當地官員聯繫,憑黃玉令和兩位東廠檔頭作證,取得他們的信任,將守軍發動起來埋伏好,再讓官員請陳志賓會面,在會面時下手。除掉了他,對方群龍無首,局面或可扳回。」

    曾仕權道:「這主意可行。」康懷道:「就怕他背後還有別人。」曾仕權臉色一變:「陳星?不錯,有此人在,只怕除了督公……」方枕諾道:「不管這個陳星有多厲害,他已經死了,又有什麼可怕?」曾仕權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方枕諾道:「昨天你情緒激動,或許有些話沒有聽清,陳志賓下令動手時曾說過一句話,他說『全部打死,給星爺報仇』,如果沒死,怎麼能談到『報仇』?」

    曾仕權眼睛一亮,隨即又冷黯下來:「當初陳星挨了督公一掌,身受重傷,雖然成功逃脫,卻未必就死,說是報仇,或許是指這一掌之仇也說不定……況且,如果陳星沒死,這些年來又是誰在領導鬼派?難道還另有其人?……不會的,除了他,別人策劃不出這麼陰的招子,鬼派中,也沒有誰還能擔得起『暗督公』這個稱號。」

    常思豪道:「我聽得糊塗,鬼派難道不經郭書榮華管轄麼?」

    「呃……」曾仕權欲言又止,康懷道:「東廠內分紅龍鬼霧兩大系統,這兩大系統裡的人,在早先曾分作龍、鬼兩派,龍派的人,是紅龍系統佔多數,還有一部分鬼霧的人。鬼派的人則相反。陳星是鬼派頭領,在權力鬥爭中失利後,帶領一部分追隨者流入江湖,這些人既有原紅龍系統的,也有鬼霧系統的,紅龍的人身份是明的,我們都知道,但鬼霧的人一向在暗處,他們只和自己唯一的上線聯絡,就連廠裡都沒有具體名單,而且上面允許他們在安全的範圍內自行發展下線,所以這部分人,可以說就是活在人間的鬼魂。陳星失勢後還能在江湖上和督公周旋,憑的也正是這個。所以我們都在底下稱他為『暗督公』。」

    他看了一眼曾仕權,繼續道:「秦府出事後,廠裡得知也很震驚,據我們的眼線回報,秦逸的死狀、還有……嗯,總之情況都傳回了廠裡,下手的人明顯是模仿曾三爺的辦事手法在栽贓設計,這說明對方是衝著廠裡來的。但是我們沒有聲張,只能暗中摸底。」

    常思豪道:「如果跟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郭書榮華問心無愧,怎不直說?」

    曾仕權看過來,那個眼神明顯是:「說了你會信麼?」

    常思豪眉毛挑挑:「五方會談的假信呢?難道這也不是你們的策劃?」曾仕權道:「是又怎樣?對待國家反叛,不管用什麼計策都合情合理,總之穩定為重,結果第一。」

    常思豪不願在這時候和他爭執,轉向康懷問道:「鬼霧方面,還有什麼特別的麼?」

    康懷道:「在我這一層,知道的就是這些了,三爺可能比我知道得多,再具體的,只怕就只有督公才能知道了。」

    曾仕權搖頭道:「我和你知道的一樣。或許老呂……不,可能曹老大還能多知道點兒?那也說不準。督公平時待你很親,我一直以為,你知道的應該比我還多才是。」

    康懷笑了:「怎麼會?督公明明最寵你。」曾仕權道:「得了吧,我最不讓督公省心。要說辦事讓督公最滿意、從來不挑的,可能還是老呂。」康懷搖頭:「那都是以前了,我看督公現在使得最順手的,倒是小程公公。」

    程連安見人們目光向自己聚來,強笑了一笑,撓撓尚未烤乾的卡襠,把頭低了下去。

    秦絕響尋思:「媽的難怪郭書榮華這督公坐得穩當,底下人誰得寵誰失勢,自己都看不明白,那做起事來還不是戰戰兢兢,爭著tian他的屁股?可恨我他媽的瞎了眼……」猛一甩頭,不願再琢磨下去,說道:「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動身吧!大哥,你這傷是個問題,不如暫時找個地方調養,我們成了,再回來接你。」

    常思豪拄劍站起來:「不礙的,我和你們一起去。」

    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溫也站起來:「我們也同去。三位明妃可能落入陳志賓之手,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救她們出來。」

    秦絕響眼往後瞄:「還有個老道呢,帶著他累贅得很,不如幹掉算了。」

    陸荒橋的毒性雖解,身體尚虛,一聽這話嚇得歪倒在地。常思豪道:「救而殺之,何如不救?」他到陸荒橋身邊蹲下,說小山上人的屍體,由這些外人火化恐不合適,老劍客能否受累,就近找個廟宇停一停,然後再設法通知少林派,說明緣由,處理相應的後事。陸荒橋連忙答應,架起小山上人的屍體去了。

    常思豪、方枕諾、秦絕響、曾仕權、康懷、程連安以及幹事、水手都站起來準備出發,然而燕臨淵父女、蕭今拾月、長孫笑遲和楚原師兄弟三人都在原地未動。

    方枕諾似有會意,問道:「燕叔,您的傷勢怎樣?」燕臨淵道:「不礙的。小方,你們不再是聚豪閣人,你們的事我也不該參與,咱們就此別過。」方枕諾點了點頭,移開目光:「大哥,你呢?莫非你還在擔心我姬二哥?」長孫笑遲道:「我有自己的事,不會去找他,更不會幫他造反,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方枕諾笑了:「這是哪兒的話。」長孫笑遲面無表情地道:「我不擔心他,倒很擔心你。你是聰明人,自己好自為之吧。」

    方枕諾聞言垂下眼來,點了點頭,和楚原三人目光一對,也都看出了他們的心情,當下不再說話,拱手後與常思豪等人轉身離開。

    柴床已然燒塌,漸成灰燼,陽光穿過樹梢,遍灑大地。

    水鳥們不知何時已經落回河汊裡,繼續散步啄泥。

    蕭今拾月拿小枝在篝火邊撥出一個泥蛋,和蹲在自己身邊的燕舒眉說道:「蛋這東西很怪的,火候不到,就不熟,還貼殼,火候到了,就好剝得很。」他用嘴吹著,挪挪屁股找塊石頭輕輕一磕,泥塊有了裂紋,他用三指托著底,三指捏著上蓋輕輕一揭,蛋殼打開,裡面蛋體熱氣騰騰,光滑如白瓷杯底。

    他:「哈,成功啦。啊……」

    燕舒眉張開嘴巴等著:「啊……」

    蕭今拾月把蛋扔進自己嘴裡,發出得意壞笑,忽然眼白上翻,歪頭向天:「哦呵呵,燙!燙!」

    燕舒眉見他表情奇逗,咕咚笑翻過去。

    燕臨淵望著長孫笑遲:「小哀,你真的不知聚豪出事?」長孫笑遲有些茫然地點頭:「我……」有些說不下去。燕臨淵一伸手:「別說了,……你的心情,我懂。」

    他側過身子,看著灰燼中的紅光:「其實我和你也差不多。」

    隔了好一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歎息般道:「不知怎的……現在發生的事實,好像早就擺在我的腦海裡了。而我,只是等待著、一點一點看著它到來。這就像……就像他們燒的蛋,小火煨著,慢慢煨著,熟透的時候剝開,和想像中的一般不二。」

    長孫笑遲道:「人生也是這樣吧。」

    蕭今拾月把另一顆蛋撥出來,敲開,吹一兒,遞過去,燕舒眉探頭叼住,臉一揚吞進嘴裡,瞇起眼睛,笑容淳美。

    長孫笑遲道:「真是個好姑娘。」

    「阿水也是。」

    燕臨淵伸手在他肩頭一攏:「我走了。」

    長孫笑遲頜首。

    燕臨淵朝楚原三人拱了拱手,算是作別,然後喚起女兒向林外走去,蕭今拾月在後面跟著。楚原三人無聲目送。

    腳踩枯葉的聲音漸漸遠去。

    長孫笑遲道:「三位師兄,要清理門戶嗎?」

    楚原道:「你是拜在無憂堂門下,又退出了聚豪閣,我們師從游老,更管不著你。」胡風道:「要清理門戶,也該清理方枕諾,游老和李老是一體,李老的弟子有毛病,我們動手,不算壞了規矩。」何夕道:「郭書榮華對常思豪那份心,任誰都看得出來,但我們不信他會為這而死,方枕諾利慾薰心,早晚死在他們手上,我們坐看流水,落得乾淨。」

    長孫笑遲道:「三位留下,是為和我說這些?」

    何夕側過臉:「他退出江湖,腦子真的遲鈍了,他竟然忘了,火裡焚燒的,有我們一位師弟。」

    楚原道:「那不是因退出了江湖,而是因為女人。」一擺手,三人上前來,依據焚燒前屍體擺放的位置,撿挑江晚的骨殖。

    骨殖堆成小堆,楚原脫下衣袍兜好,系成包裹,背在身上。

    三人交換個眼神,轉身走向林外。

    長孫笑遲道:「三位並非郭書榮華的對手。」

    楚原駐足:「知道,他重新現身的日子,就是我們去見恩師的日子。」說畢,繼續前行,消失。

    林中忽然變得空蕩蕩的。

    長孫笑遲站了一會兒,撿起那半截「冰河劍」,開始挖坑,連挖三個,將盧泰亨、風鴻野、馮泉曉的骨殖分別埋入,用土堆好,又砍來一株小楊樹,削成三個碑牌,沒有刻字,空白著插在墳前。

    做好這些的時候,已近中午了。

    他望著三座新墳,又抬頭看看天空。

    「不是因為退出了江湖,而是因為女人……嗎?」

    上次,常思豪來到牧溪小築,帶來一封隆慶的書信。之後,他走了。那晚,自己和小香夜談,鬧得有些僵。

    「你可以不做英雄,但是你不能不做一個男人。」

    雖是在轉述,但話裡有她的意思。

    自己還是沒有聽,結果第二天賣魚回來之後,她就不見了。

    桌上,留有一首塗塗抹抹、文稿似定未定的歌詞:

    瓷袖冰弦震晚燈,香腮過淚斬花容。七軫肩頭憑撕傲,十宣血破塗鬼城。開心自古同一刻,向隅難逢似曾經。莫道前途誰知我,浮萍下自有雲停。

    後附一行小字:不過如此。

    自己坐在那裡,坐在那裡,呆呆地想了一整天。

    這首歌只有意象、情緒、狀態,沒有露半點因由。至於附言,不過如此的是什麼?

    她為什麼會走?

    是為寧守淡泊的無聊嗎?是避世獨居的孤寂嗎?是由奢入儉產生的落差嗎?

    她早就在借酒澆愁了,自己是沒有看出來嗎?不,自己早就注意到了。或許,正是因為看出來,所以才一直沒有行動,而只是選擇了默默地等待、觀察吧。

    觀察什麼呢?看她是否真的與自己知心?是否因為京城的經歷而產生了變化?是否像她說的那樣,能熬得住這寂寞,什麼也肯放棄,與自己相守一生?

    「相對總無言,啟口兩三句。情到濃時情轉薄,英雄也無趣。」還記得,她在歌中唱過這樣的話。這難道不是她心境的寫照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的話越來越少了呢?

    曾經那樣熾烈的濃情,也真的會轉薄嗎?這是永恆的人性,還是我們變了?

    原來,自己是個無趣的人嗎?

    自己說她或許是愛上了「英雄」二字,可是,自己又怎樣呢?

    所謂的「歸隱」,是否僅是一種情緒的釋放?

    還是,一種逃避呢?

    那麼「攜美」,也只是這場逃避中一個美麗的符號罷?

    自己愛的、追求的,難道只是「千古風流佳話」,而不是她嗎?

    不是那個剝去了「美人」外衣之後的靈魂、不是「水顏香」這個名字指向的姑娘、那個真真切切、愛著自己的她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她應該知道,自己不是這樣的,她應該知道……

    應該……

    錯了嗎?錯了嗎?是否是因為太多的「應該」,結果讓很多該說的話,反而沒有說呢?

    很多自以為可以意會的事,對方真的懂了嗎?

    停止吧!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下去了!這就是人類的感情,枉費相思,空勞牽掛!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斷劍一揮,劈向虛空。

    吳祖啊,原來這就是我的剖肝瀝血時嗎?

    他凝神看了一看手中斷劍,腕子抖處,身形隨起,斷劍青光拓樹,敗葉卷聚成花,水鳥驚飛落羽,地上走石飛沙,以劍為筆,頃刻間在五棵樹上刷刷刷刷削出六十個字,一甩手,「奪」地一聲,斷劍插入身後樹幹。

    看著這五棵楊樹,他眼中流瀉出一絲傷感的笑意,無聲仰天長哭,淚水斜流入耳。

    甩袖猛轉身,提氣飛縱,瞬間消失在楊林深處。

    敗葉在空中落下,彷彿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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