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仕權的眼睛還在蕭今拾月身上,一聽這聲音也知道晚了,回身剛要去阻姬野平,腦後風聲忽起!
眼角餘光裡還瞄到胡風斜送來的一記扁踹,他趕忙旋身折腰,同時避過腦後楚原這一掌,「呯」地一聲,肋下卻挨了一腳,鋼刀撒手就地滾開。何夕跟步前攆,方吟鶴想要過來相助,風鴻野一吼而上,盤花連珠棍劈頭蓋腦向他猛攻。馮泉曉也要揮戟插攔,康懷在後一甩手,青鋒百煉降龍索鋼鏈飛華,套住了他的頸子,雲邊清手中嘩楞一響,鏈子槍飛出,也卷中了馮泉曉的左肩,他順勢疾步前衝躍起,跳往馮泉曉的背後,陸荒橋一抖手金光三現,打向楚原三人,同時朝身後大喝:「你們還等什麼!」
兩翼船隻早已拔起碇石向中間合圍,只恐傷到自己人,一時卻不敢亂放銃弩,「討逆義俠」艦上,一眾俠劍客各拔兵刃,卻都帶著觀望神色,小山上人不動,他們也不動。
但只見姬野平雄軀掛血躍在半空,頭頂已然接近船樓二層樓簷的高度,在這時間幾乎凝固的剎那裡,一團紅纓抖處,長槍如飛蛇吐信,直取簷下!
眼見槍尖朝自己前胸來了,郭書榮華微擰胸腰將槍頭讓過,左手撫槍桿導向身側,右手劍兜底上挑,劍脊抵在槍桿前三分之一處向前滑去——姬野平這一槍刺得狠,槍身進的也快,身跟槍走,再有半個剎那,在前的左手就要送到郭書榮華的劍尖上,他忙把前手一鬆,右手把槍桿搖起來往左後方拉,身子就勢在槍桿上一滾,後背和左臂翻回來都壓在槍桿上,勁立刻就橫了,這一式叫做「太公挑面」,說是挑,其實是連挑帶撥,撥是為了摸準和改變敵人重心,挑就是找準重心後的集中發力。挑撥勁純屬功力活兒,千斤撥四兩,講的是仗勢欺人,姬野平練的時候平地紮住馬,百來斤的米袋子一挑一飛,顛起來能當毽兒踢。
憑他的功力和體重,即便身在空中,挑飛個把人也不成問題。
可是他忘了,對手是郭書榮華!
就見這位郭督公劍未動人卻動,小黑靴撲碌碌旋起來蝴蝶翅閃,亮銀衣嘩啦啦展開來滾背翻桿,身子瞬間就到了大槍的另一邊,這一下不單自己的著力點沒了,而且槍頭已經被人家引導著插進了船樓的窗內,槍桿卡在了窗框的邊緣,此刻那一稜青幽幽冷森森的劍尖仍然指向自己,彷彿是劍柄後那對眼睛的兄弟、是這位郭督公的第三隻眼。
姬野平的身子仍在向前,等於自己把自己送上對方的劍尖。
這一瞬毫無思考的餘地,這一刻沒有後悔的空間!
就在這剎那的光陰裡,一個人動了!
常思豪!
——姬野平挨這一劍非死即傷,他不能不救!
他左手按桌,身子弓欠而起——突然間腹部一股裂痛傳來,拔劍的動作為之澀滯——郭書榮華劍尖一偏,瞬間已到眼前!
劍光令常思豪下意識地把眼一閉,耳邊「叮」地脆響。不對!
猛睜眼,「篤」地一聲,船樓飛簷上釘入一柄金光小劍。
在閃避的意識中,他的身子凝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向後坐去,就在這瞬間,只聽耳邊「哧、卡、蓬、登、撲——馮兄弟幹得好——喀哧、哎喲、乒乒乒乒乒」等等聲音交織凌亂地響起——那一柄金光小劍乃是楚原所發,他偷襲曾仕權的一掌落空後正待追擊,陸荒橋打過來的三支小劍已到身前,他急甩袍將其中兩支袖在手內,眼一抬瞧著姬野平要失手、常思豪欠身正在拔劍,趕忙旋身把這兩枝小劍同時打了出去,同時腳底一蹬,追劍而起。
急切間他出手準頭不高,那兩枝小劍一枝奔郭書榮華的腰,一枝奔常思豪的臉。
常思豪沒有注意,但是郭書榮華瞧得見,他出手替常思豪擊飛一枝的同時腰身極力擰轉,「哧」地一響,另一柄小劍別在他脅下的衣間,與此同時,姬野平撒手扔了槍桿,雙掌蓋頂擊到!
勁風掃臉!
髮絲在耳畔隨風飄舞,令他風姿若仙。
來不及撤劍,郭書榮華左掌一翻——「卡——!」
腳下樓板皆裂。而姬野平偌大身軀凌空射飛,好像一個擊在石壁上的彈丸。
楚原之所以將小劍打向常思豪,並不是有意「圍魏救趙」,而是誤會了常思豪也要對付姬野平,因此打出暗器之後立刻飛身而起,想要協助進攻替姬野平分擔壓力,卻不料姬野平和郭書榮華對這一掌之後,身子倒射回來正對著自己。他在空中避無可避,只得伸手抱去——眾人耳輪中只聽得「蓬」地一聲悶響,好像一塊石頭潲中了厚厚的棉門簾。
這時節雲邊清扯著鏈子槍已經躍過了馮泉曉的頭頂,腳沾地之後,所在方位與船頭的康懷對成一線,馮泉曉在中間,頸子和左肩分別被軟兵纏住,只要兩人一拉,身體在對爭中非被撕裂了不可,雲邊清腕子一挽,擰身邁步就要使勁,空中「蓬」聲響起,他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早被姬野平和楚原撞在身上,將他撞得騰空飛起——與此同時,馮泉曉看他朝自己這邊來了,知道機不可失,強忍著頸間被纏的窒息,將手中大戟往上一指——康懷見勢不好,加力猛地晃肩回帶,青鋒百煉降龍索「登」地繃直——馮泉曉牙關緊咬,覺得扛不住,急忙忙拚力把戟纂往甲板上一扎,沉臀坐胯,任雙足靴面開綻、頸骨嘎響,死死把住戟桿不動!
雲邊清四肢扒蹬,仰面朝天落下來,「撲」地一聲,大戟透背開胸,將他穿個透膛。
風鴻野大棍掄開如疾風暴雨,正逼得方吟鶴連連後退,瞧見這場面不由大是解氣,高叫道:「馮兄弟,幹得好!」卻見馮泉曉雙手死死握著戟桿,頸間被鋼鏈煞進去一寸來深,臉龐紫腫如茄,兩眼大瞪,嘴角猙獰的笑容已然凝固。
姬野平和楚原撞飛雲邊清後,在落地翻滾中也瞧見這情形,心念立刻合到了一處,在翻滾中雙雙蹬地加速,展身而起,一左一右,向康懷合圍!
胡風、何夕追擊曾仕權,把他堵到了船樓一層簷下,由於攻勢密集,逼得他一直沒緩過手來,陸荒橋背靠船欄,手裡捏著兩隻太乙金鋒劍,腦袋左搖右擺,一時想不出是該先幫他還是先幫康懷,忽然間聽「討逆義俠」艦上的群雄好像在呼喊著什麼,未等聽清,就覺背後一涼,被人像八爪魚一樣**纏抱在背上,猛回頭,左肩頭現出一張怪臉,蒼頭白髮,五官皮肉上有方方塊塊的網印,格格滲血,像被草繩勒煮過的醬肘子。
他嚇了一大跳,忽然意識到這人正是盧泰亨,剛要奮力震脫,盧泰亨目眥欲裂,嘴一張側頭咬來,「喀哧」一響,撕去他半邊耳朵。
陸荒橋慘叫一聲,金鋒小劍落地,兩手往身後亂推亂抓,大拇指「唧」地一聲摳進了盧泰亨的左眼窩,登時湯水流竄、血迸如泥。可是盧泰亨好像已經瘋了一般,兩腿盤緊陸荒橋的腰,什麼都不管不顧,嘴一張,又咬中了他的脖子。周圍軍兵幹事們瞧他那癟掉的眼珠拖著白筋掛在臉上,黃焦焦的牙齒仍死命往肉裡煞,咬得血線像活蚌吐水兒似地分股竄起來,一時嚇得紛紛後退。
這時節郎星克、余鐵成二人扒著船幫也正往上爬,身上濕漉漉衣衫盡破,不少地方皮膚破潰、血肉模糊,原來他們剛才在炮轟之下落水,心意都想到了一處,將頭一扎順流而下,想要來鑿東廠旗艦的船底。哪料想這些船底預先都掛好了血蛛網,他們往前一貼,便被粘住,虧得三人水性極佳,在水底憋氣時間也長,郎星克和余鐵成先奮力救下盧泰亨,跟著自己也連撕帶扯,好容易這才從水底脫出。
血蛛網上的小鉤都被東廠餵了劇毒,他們想到龍波樹死前的慘狀,知道自己也是在劫難逃,因此一上來就不管不顧。郎星克和余鐵成往上爬的同時抬頭,見盧泰亨已經抱緊了陸荒橋,手扒船欄正要翻上來幫忙,忽然遠處「乒乒乒」一片銃響,他二人背上立時連開幾個血洞。
回頭看時,「討逆義俠」艦上、舷側一片隨風而逝的硝煙裡,陳志賓正將手緩緩放低,秦家頭排銃手後撤上彈,後排銃手切換隊形,重新瞄向前方,動作整齊劃一。二人眼中冤噴怒射,指頭一鬆,折身落入江中,瞬時被水流沖遠。
「嘎吱——」
常思豪靠得椅背輕輕一響,屁股這才坐實。
郭書榮華探身過桌,左手按他右手,順勢將他拔出一截的「十里光陰」緩緩推回鞘內,溫然一笑道:「侯爺的心意我領了,請侯爺放心,這點場面,榮華還應付得來。」
常思豪瞧著他右脅下衣間別著的那柄金光小劍,臉上的肉微微跳動兩下,內心裡竟有種不敢與他對視的感覺,右手五指一鬆,緩緩離開劍柄,放回到椅子扶手上。
郭書榮華笑了笑,將脅間小劍拔出,鮮血如墨洇紙,嫣然開放。
幹事們各自懍懍:多少年來,看到督公因傷滴血還屬頭遭。
抖手金光流去。
陸荒橋正被咬的渾身肉疼,無著無落,忽然背上動作止停——勉力側頭一看,原來盧泰亨太陽穴已被小劍刺穿——他耷眉落眼,口如含杏,「喔」地吐出口氣,如釋重負,堆在了地上。
「盧老!」風鴻野緊攻兩招,往這邊抽身,方吟鶴揮刀追攆,卻不知正中其計,就見風鴻野在抽身中猛地往下盤身,連珠棍貼地掄圓,反向背後掃來,方吟鶴一個大弓步邁出去想躲已然不及,忙把手中鋼刀下插格擋,「叭喳」一聲,卻擋了個空。他正奇怪為何擋空還有聲響,著地的前腳卻忽然撐不住勁,「咕咚」一聲摔在甲板上,看時,這腿中節現出一個血洞,膝蓋骨已然整塊被棍頭掃飛。劇痛傳來,他大叫一聲,抱膝翻滾。
風鴻野一招得手更不饒人,一搖身將大棍「兀」地掄在空中,向方吟鶴頭頂便砸!
方吟鶴見勢不好急忙推地後滾,與此同時,斜刺裡船樓上「嗖」地一響,紅槍飛來,穿透風鴻野的右足跟,將他釘在甲板上。風鴻野後腿釘住,身往前摔,掄砸之勢弱而不改,這一棍剛剛夠到方吟鶴的傷腿,「卡叭」一聲,將他踝骨打斷,自己也摔撲在地。
幹事一擁而上,揮刀亂剁——好個風鴻野,就見他眉毛立,眼睛瞠,咬牙攢勁猛地旋身而起——在這一別之下,右足跟腱撕裂,脫離槍桿——就勢把大棍搖圓,人們就聽耳中「劈劈撲撲丁丁當當」一片亂響,十幾個幹事連帶手中刀槍被擊飛在天!
人撞人、人砸人,撲通通跌倒落水之聲不絕,風鴻野一凝勁將身子趔趄定住,三節熟銅盤花連珠棍棍頭帶血黃澄澄擔在肩頭,右足歪歪地拖著,鮮血由踝後淋漓到靴尖,在他身畔已經劃出一個圓圈,好像邊緣瀝火的太陽。
其餘軍兵幹事瞧見他那如傷獸般銳利的眼神,不由得心膽俱寒,各執刀槍都不敢再往前湊,以他為中心,向四周圍輻射退開。
方吟鶴傷腿底下也是一道血線腥紅,他仰在甲板上以兩肘撐身,不住後挪,口中大喝道:「趴下!放箭!」近處幹事忙都把身伏低,讓出一片空間,遠處軍兵弓弩齊射,「撲撲」連響,將風鴻野射成箭垛。
從姬野平躍起出手到風鴻野擊飛眾人,不過數兩三個數的功夫,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燕臨淵剛被攙扶起來,目睹馮泉曉、郎星克、余鐵成、盧泰亨接連死亡,跟著風鴻野滿身中箭,怒目圓睜,還在單腿支地強撐未倒,不禁「哇」地一聲,又嘔出了一口血。燕舒眉感覺手上一沉,趕忙加力扶住。
船頭方面,康懷的降龍索纏在死屍頸上一時收不回來,只得扔下空手接招,被姬野平和楚原的快攻逼得兩三步就退到了船頭尖端,他一翻身上了撞角,姬楚二人快速跟近,一拳一腿分取他小腹、前膝!
康懷退步抬膝,讓過一腿兼格住一拳,姬野平這拳走空,借其衝勢頭往下扎,腰身帶腿一個大劈衩由後掄起向前,腳走大弧,形如半月,足跟下劈——康懷情知這一招來勢太狠,可又退無可退,只好小臂十字交叉全力往上一架,露出空隙的腹部立時挨了一掌,「蓬」地一聲悶響,整個人被擊飛在空,直向江中扎去。
楚原收掌之際身子佝僂,扶胸吐出一口血,姬野平心裡知道:這不是康懷的內力反震所致,而是自己和郭書榮華對那一掌之後撞在他身上的緣故,自己在中間起到了介質的作用,受傷反比他要輕,而他落地之後還能立刻輔助自己協攻康懷,那只不過是為了奪取戰機而強撐罷了。趕忙插手勾在他腋下,待要問詢傷勢,就聽背後聲音雜亂,猛回頭,就見胡風、何夕二人快拳如雨,已將曾仕權逼入船樓一層,直打得器物翻跌、盤碟脆響,板壁窗稜畢剝如爆。楚原直眼前盯,喝道:「別管我!」
姬野平隨著話音衝出,直奔甲板中央的風鴻野!
看見的人都懂:丈二紅槍就斜斜地插在那旁邊,他這是想抄槍。
方吟鶴大叫:「射!射——」
姬野平猛衝之際瞄見箭雨覆天避無可避,眼見離馮泉曉抱戟半蹲的屍體已經不遠,而甲板上有東西亮晶晶蜷曲閃光,他閃念間一個小躍將身側起,以一個滑鏟的姿勢落在那蜷曲閃光的東西上,借慣性衝力向前滑去——那蜷曲閃光之物,正是青鋒百煉降龍索。剛才不得已被康懷棄之於地,這會兒倒成了他的「冰車」。
由於鋼鏈與甲板摩擦較小,「哧啷啷」一響,他的大身子迅速滑過了馮泉曉的身邊,箭雨「篤篤篤篤」在他頭頂追長成串,好像大風壓倒的一片芝麻地!
雲邊清仰面朝天被大戟穿透,身上的血瀝瀝簌簌流淌下來,早在甲板上汪作了一灘
,鋼鏈滑過來被血一潤,速度又增,方吟鶴幾乎來不及反應,好像躺在一條紅魔毯上的姬野平瞬間就到了,就見他斜身滑過風鴻野身邊的同時手一張拔起紅槍,腰間打挺彈身而起,空中把大槍掄圓——這一桿紅槍好像被大風刮彎的竹木,在風停時驟然回彈,「啪」地一聲脆響過後,人們眨眼再看,甲板上的方吟鶴早沒了腦袋,紅白肉碎從下頜往上,呈扇面形鋪出去一灘。有顆眼珠子迸出去七八尺遠,蹦蹦跳跳,落在了一名弩手的靴尖,嚇得那弩手驚慌失措,竟不知拔步甩腳,反而回弩扣動扳機,把自己的腳面連同那顆眼珠一起釘在了甲板上,射完仍未回神,也不知疼,指頭仍在空扳機上「卡叭」「卡叭」扣個不停。
大槍講究攔拿扎,忌諱當棍來用,姬野平這一式卻全屬棍招,有違常情,但看到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這意思風鴻野當然最懂,此刻他身體上每一枝箭的尾部都有鮮血在滴,眼中卻滿含欣慰,沖姬野平的背影笑了一笑,垂下頭去。
這生命消逝的瞬間,姬野平感受到了,他沒有回頭,只是右手托槍,緩緩站直身形,把槍桿夾在腋下,左手輕輕一抖,將降龍索從馮泉曉的頸子上抖落下來往前一甩,索梢搭在了槍纓之後。
這個姿勢,好像在持著一根釣桿。
看到這個動作,一個人的眼睛忽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