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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章 為了誰 文 / 九指書魔

    小舟上所立之人,正是方枕諾。

    剛才聚豪武士分作兩派爭吵之時,他便出列請令,要親去順說姬野平來降。

    郭書榮華當時含笑未語,直看著江晚倒下、陸荒橋那廂請戰,這才微合長睫,笑往下觀:「情勢如此,你還要去麼?」

    方枕諾道:「稟督公,聚豪閣謀逆大罪已定,合當由官府緝捕處置。讓上人、陸老以及眾位俠劍客動手,一來不合規矩法度,二來有失朝廷的體面。如今賊人窮途末路,勢必要破釜沉舟,那邊李大人受俘,康掌爺手下還有二百餘人,已經精疲力盡,打起來恐有損傷,人員雜錯之際,咱們的火炮弓弩也都難以發揮。況且賊人幾名骨幹水性極佳,一旦趁亂逃走,恐怕再難追緝。」

    郭書榮華道:「姬野平妄稟大義,自為英雄,安能動之?」

    方枕諾道:「平乃無識小人,其實心知大勢已去,不過是在強撐罷了,只要屬下到他身邊詳加開導,遞一個台階,圓他臉面,相信說轉不難。」

    郭書榮華側頭笑問:「侯爺怎麼看?」

    常思豪道:「聖旨下開海復漁,言明亂民賊黨凡降順者可獲赦免,這是皇上的聖恩。聚豪閣在江南影響頗巨,倘能不動刀兵將他們這些骨幹收伏,必可令韋銀豹之流感德伏法,曾一本之輩望風膽裂,對於穩定江南民心也大有好處。」

    郭書榮華嗯了一聲,轉往下望:「可有用需?」

    方枕諾:「但有二卒駕舟即可,另請借督公一物。」

    郭書榮華:「何物?」

    方枕諾:「瞿河文的人頭。」

    輕舟既出,曾仕權折身道:「督公,咱們勝券在握,何必如此?」見郭書榮華瞧也不瞧這邊,知道自己話又多了,忙低下頭去。

    眼望小舟飄搖過水,郭書榮華笑問道:「這個人,侯爺怎麼看?」

    有評判就有方向,有方向必有陣營。常思豪明白這話看似在問方枕諾,實際問的卻是自己。眼往前瞟,笑答道:「說不好啊!反正看上去,他比我聰明。」

    郭書榮華嫣然一笑:「也不見得。聰明常被聰明誤,有時候,倒不如侯爺這樣,直來直去的好。」

    常思豪:「看來督公手眼不但通天,還能洞人胸腑。」

    郭書榮華道:「當初鄭盟主與侯爺相見,提到過捨己從人之說,其實劍學至理也是人生箴言,很多東西都是一樣的。一層骨肉雖薄,卻能將兩心隔至天荒地遠。誰又能真的看穿誰呢?榮華無非設身處地,揣摩一二罷了。」

    這話說得像家常一般平淡,常思豪卻覺得心頭像被什麼猛提了一下。說捨己從人這話,是自己和鄭盟主初見時的事,當時只有荊零雨、小晴、自己和鄭盟主四人在場。後來和絕響在臥虎山相見,自己所提的不過是鄭盟主施政治國的意見以及書訣身秘之類,並沒說到劍理,所以他們對此也一無所知,馬明紹也不會知道,那這話,又是怎樣傳入東廠的呢?

    郭書榮華淡淡笑著,也不去留意他的表情,繼續說道:「方枕諾來降是假的,他從一開始聽到有五方會談這回事,就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但他知道,這個局面挽不回來,因為勝負早從他們齊赴君山為游老治喪時便定下了。」

    常思豪上一個問題還沒想出答案,聽了這話又是一震,側目笑問道:「督公說他是詐降,證據何在?」

    郭書榮華道:「人若聰明,辦事自然不會留下馬腳。如果事事都要證據,那東廠的案子也早就不用辦了。」

    常思豪目光移開:「原來督公辦案都是靠猜的?那倒很像一位古人。」

    郭書榮華笑道:「哦?榮華孤陋,一時倒想不出了。但不知這位古人是宋朝以前呢,還是宋朝以後的呢?」

    常思豪見他明知故問,便也打趣地一笑:「你猜呀。」

    小舟上,二軍卒一個坐在後梢搖櫓,一個趴在船頭用槳支開障礙,小舟插入船島,好像在刀鋒中穿行。

    雲邊清和康懷裹完了傷,手扒船幫瞧著他們在身邊劃過,一時摸不清頭腦。

    早在方枕諾這小舟剛出來的時候,姬野平略辨出些身影,便急忙飛身到一艘高大的三桅船上瞭望,待小舟漸近,瞧清來人,他不由自主地撐大了雙睛。風鴻野、楚原、胡風、何夕、盧泰亨、郎星克、余鐵成、馮泉曉八人各佔船頭,緩緩前聚,臉色也都凝凝似鐵。

    小舟在九條船圍成的圈子中打橫止停,從高空下望,方枕諾的身子彷彿紅花中的一根白蕊,乾淨纖細,清麗脫塵。

    姬野平逆光背日,腳踏船頭撞角,瞪視著他:「你從東廠來!」

    方枕諾彎腰提起一個包裹,抬頭道:「二哥,搭把手。」

    姬野平下眼皮微皺,左手在腰間一抹一抖,「嘩啷啷」聲響,鏈子槍飛出,將方枕諾卷腰帶上船來。

    甲板上屍體橫陳,方枕諾似乎嫌無落足之處,繞過姬野平往前走了幾步,把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東廠大軍方向蹲下,在一具屍體背上將包裹打開。姬野平瞧見人頭,悲喚了聲「瞿老!」大槍撒手,搶來雙膝扎地,一把將人頭抱在懷中,盧泰亨等人也飛身圍聚過來。瞿河文乃八大人雄之首,自燕老主事時便在閣中效力,論起資歷威望,實比朱情、沈綠等後輩還高,近年來他為閣中發展甘當綠葉,扶持新人,任聽調遣,但有分派從無二話,因此極受擁戴,不想今日身首異處,落個如此下場。周圍眾武士們見了無不垂目慘然。

    方枕諾低道:「你仔細看看。」姬野平聽話裡有話,微愣一愣,雙手捧著人頭細看,兩眼忽然圓起。方枕諾忙道:「別往後看!不可露相!」雖然有這叮囑,姬野平還是忍不住微回頭張了一張,船頭高翹,底下小舟上那二軍卒瞧不見這邊,有武士擋著,遠處的康懷和雲邊清也瞧不清這裡的情況,這才明白方枕諾剛才往前走幾步轉身蹲下的用意。忙壓低聲音道:「這不是瞿老,倒底怎麼回事?」

    方枕諾道:「我也不清楚。不過據我推斷,應該是這樣:郭書榮華攻廬山不下,設計誘敵,瞿老看破之後,讓兒子帶小部分人去追擊,又安排一個酷似自己的人帶另一隊人馬,等東廠包圍前軍的時候再作反包圍,這樣郭書榮華就會認為他是在將計就計,而趁兩股前軍與東廠混戰之時,瞿老也就有了將主力撤出的機會。幸而這趟雲邊清沒有跟我們同行,否則讓他見到,必露破綻。」跟著把自己如何到東廠以及所歷所聞擇要簡述給他。

    姬野平目中喜憂交閃,又急問道:「東子呢?」方枕諾道:「瞿老定計之時,恐怕沒告訴他真相,所以黑夜之中,曹向飛把人頭甩給他時,他傷痛間不及細辨,失手被曾仕權擊落馬下,已經……」姬野平身子一拱就要起,方枕諾急忙扯住:「二哥,你想想瞿老為何瞞著衛東!」

    姬野平愣住。方枕諾道:「瞿老為了大伙,連親生兒子都捨了!你身為閣主,更要懂得為大家著想……」姬野平道:「我怎麼不著想?我拚命又是為了誰?我——」方枕諾揮手截住:「現在不是爭這些的時候,我問你,到洪湖接應你的弟兄們呢?」姬野平放眼環掃屍體:「……都在這了。」

    方枕諾:「怎麼會?」轉頭看了一圈,又問:「朱情、龍波樹和虎耀亭呢?你們……不是分兵?」

    風鴻野代答道:「朱情為保護閣主被弩箭射死,龍帝中了秦家血蛛網上的毒,也在調弦口斃命。虎爺帶兩個隨從去了古田。」見方枕諾向江晚的屍體看去,又補充道:「昨晚我們和康懷的人激戰正酣,老……雲邊清這廝獨駕小船衝進來,說是從君山逃出至此,後面還有東廠人在追他,閣主信了這話,結果他卻在背後暗算閣主,虧得江先生……」旁邊「吭吭」聲響,令他敘述中斷——是姬野平不住在以拳擊額。

    方枕諾明白:從君山出來的時候江晚身上就帶傷極重,顯然昨夜大伙圍斗康懷時,他並沒有加入戰團。所以雲邊清刺殺姬野平時,他能瞧得清楚,並為之擋了一劍。之前看到只有楚原、胡風他們合擊康懷,而姬野平卻拚命追殺雲邊清,想必就是這個緣故。

    此處距離漢口並不算遠,周邊鄉鎮繁華,守軍聞訊聚集撲來威脅極大。聚豪閣雙君若存其一,不至於在受到前後夾擊的情況下還在江面上和對方纏鬥、天光大亮仍不知抽身。盧泰亨等人指揮作戰經驗豐富,大概也有過提醒,只不過姬野平因江晚的事發了瘋,必然是油鹽不進……一種強烈的宿命感湧上心頭,令他不願再多想下去,眉色凝起道:「事到如今,別的都先擱下,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辦。」

    姬野平道:「還怎麼辦?衝上去,能殺幾個是幾個,大不了死在一起!」

    話猶未了,被方枕諾一把揪住領子,「呯、啪」兩個嘴巴——姬野平猝不及防,被打愣了,手中人頭滾落——拖轉過來對著官軍方向,指道:「你看看!你睜大眼睛看看!那烏油油拉著火繩的是什麼?那黑洞洞架在瞭口的又是什麼?」跟著又「啪」地一個耳光,將他的頭扇轉回來,對著周圍這一圈渾身是血的人們:「燕老把這麼多弟兄交給你,就是為了跟你一起送死?」

    人們眼中的方枕諾一向是從從容容、笑笑呵呵,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行徑,一時目瞪口呆,都被鎮住。

    方枕諾撿起那顆老人頭顱,攮在姬野平胸口,探起身眼對眼地將聲音壓至極低,切齒般道:「這人雖非瞿老,然而你可曾想過他也是一個人?他又是為了誰?」

    「軍師!」風鴻野輕喚了一聲,盧泰亨幾人也都前邁兩步,帶著期望和信任看過來。

    姬野平手捧人頭,嘴唇哆嗦幾下,抿住,道:「小方!你說吧,劃出道來我就走,大伙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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