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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章 心鼓敲 文 / 九指書魔

    步音很快到了船樓之下。

    程連安在前引著,方枕諾上樓的步伐很穩,而且步步有聲,像棋士與小兒對弈時落子的從容。

    郭書榮華聽著步音,靜靜瞧著他的動作,像是欣賞著一尊玉雕的美感,絲毫不帶鑒驗的味道。

    投誠之人原當誠惶誠恐、先行請罪,方枕諾卻並無任何拘束。上來掃著四周陳設,好像在找什麼人,眼光落在角落那琵琶上,便露出些許笑容來,口裡說道:「琵琶乃是胡人軍中樂器,抱之馬上,於戰場間與巨鼓同奏,錚錚然奮發昂揚。傳入中土雖經多次改制,仍然難掩其中刀箭鏗鏘之意。適才小可在岸上聽得一曲奏來悠然和厚,不見煙火刀兵,卻能在平和中保持住那一種奮發姿態,令人聞之豪心邁越,慨而更慷,斯真為天下絕手。枕諾心下十分傾慕,這會兒不知琴師到何處去了?可否請出一見?」

    程連安觀察著督公臉色,見他含笑不語,便適時接過來:「方先生體貌淑鈞,神氣清朗,想來久受詩書音樂洗養,乃至超然。督公初學琵琶,正要多聽意見,先生既為高士,還請不吝指點。」

    方枕諾訝然一直,似乎沒想到那「琴師」就是郭書榮華自己,更沒想到几案後這個英姿俊俏、未穿官服的人便是堂堂的郭督公,聽程連安要自己指點,忙道了聲「不敢」,跟著道:「枕諾僅是於此稍有涉獵而已,豈敢妄稱知音?適方才聞曲懷舒,一時形骸兩忘,有失禮處,還望督公海涵。不過,這位小公公怕不是在說笑罷?方纔這一曲彈得氣象宏博,分明恰到好處,足見督公技藝之精絕,襟期之高曠。倘這也僅是初學,那只怕要令嵇、阮焚琴,襄、曠縮肘,不敢再露其羞了。」

    曾仕權窩跪在一邊,聽這些話身子不動,後脖筋卻梗來梗去地蹦跳,橫著眼珠子暗罵:「上來便一通馬屁,廝文敗類!」

    程連安掃一眼督公無話,便笑接道:「哦,呵呵。方先生也是行家,又何必客氣呢,說來這琵琶在馬上彈奏,指法急湊,往往不夠嚴整,可這樂中勁意卻也是從中而來。國人演奏之時,常常翹起一腿,將琵琶擔於其上,為的就是在身體不平衡中找到馬鞍上的緊張和動感。可是這小小動作,又哪裡比得上馬背的顛簸呢?奏來差強人意,也就不足為奇了。」

    方枕諾笑道:「是,可見人的技藝再高,坐錯了地方,也發揮不出效用。督公能想到以船體的搖擺來代替鞍頭動態,不但取足了奔馬之意,更得婀娜水態江姿,真是律外奇格,別開生面。枕諾有幸一聆天籟,當真不負此行。」

    郭書榮華淡淡一笑:「古人娛樂,必得明月當頭,畫舫輕舟,只是今人早已不識其真意矣。榮華無非淘鉤襲古,附庸風雅罷了。方君既通雅音,便是美客,想來日後你我合奏幾曲,也是賞心樂事。」

    方枕諾折身待要稱謝,忽聽一聲「報!」聲音剛越,從樓下傳來。

    郭書榮華將袖一撣,程連安向下傳話吩咐召見,曹向飛蹬蹬蹬大步上梯,單膝點地頭往下扎:「督公!」後面方吟鶴、小笙子兩人跟上來也跪在旁邊,口稱:「屬下方吟鶴、奴才井聞笙,叩見督公。」

    只見小笙子手中還端著托盤,盤中是一顆小小人頭,看面目正是安思惕。

    一股血腥味瀰散開來,郭書榮華眉心微皺,食指揚起來橫在了鼻子下面。

    曹向飛忙喚幹事將人頭端下去,自向上稟道:「督公,這小太監口出狂言,無禮之極,被我一刀殺死,特來督公台前請罪。」

    方吟鶴忙道:「此事和大檔頭毫無干係,全是屬下一人之錯。屬下之前挖陷坑設圍,見曾掌爺一行誤入包圍圈,後面聚豪賊人追兵不遠,為避免計劃失敗,沒有出言提醒,導致曾掌爺一行人跌入陷坑,安公公身上也因此受傷。剛才屬下奉督公軍令,出去著人傳送聖旨,回來時遇上安公公,被他攔下訓責。屬下不敢抗辯,這時大檔頭安排完火黎國師等人食宿事宜回來,瞧見此事,一怒之下就動了手。」

    曾仕權知道曹老大的脾氣,他雖然心狠手黑,可若是不生真氣,絕不至於如此魯莽,想來安思惕所說的話必然極為過格。郭書榮華淡淡地道:「他是馮公公從宮中撥下來給小程使的人,年齡又不大,縱然說些什麼過頭的話,你們也當擔待一二才是。如今這樣殺了他,讓小程難堪不說,讓他到馮公公面前又怎麼交待?」

    小笙子往上叩頭:「督公,這安思惕驕狂自大,仗著自己的身份,對廠裡人一向不尊重,下來沒幾天,對大夥兒非打即罵,處處挑理,處處不滿意。底下的人懼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安祖宗』。我們程公公對他也很是反感,這次他竟然敢當眾辱罵功臣,對曹役長無禮,縱然身首異處,那也是咎由自取。此事奴才全程親歷,就是到馮公公面前,也敢如實作證。」

    安祖宗本是程連安的尊號,卻被他移花接木,轉到了安思惕頭上,曾仕權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真意,眼睛向上瞄去,只見郭書榮華像是毫無所覺似地,點了點頭:「下去罷。」

    小笙子磕了個頭,縮身下船。

    郭書榮華沖曹向飛和方吟鶴道:「不管安思惕以前在哪兒,到了廠裡,他總歸是程公公的人,今天出了這事,你們兩個總要給程公公一個交待罷?」

    程連安忙道:「不敢!不敢!安思惕如此猖狂,也是奴才管理疏失,得罪了大檔頭和方千戶,還是我的不是呢。」說著給二人行禮陪罪。曹、方二人應辭兩句,都站起身來。

    程連安道:「督公,奴才心裡一直有個迷惑:既然皇上早已下了開海通商、重興漁業的聖旨,為何您開戰之前不拿出來?那樣聚豪賊寇軍心渙散,咱們打起仗來,也必勢如破竹。」

    以他的頭腦,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目的無非是把大夥兒的注意力從剛才這件事上移開。曾仕權有心插話提示督公,卻見郭書榮華斜展長睫,已將目光向方枕諾引去,笑道:「此位方君枕諾是聚豪閣前軍師、新加入咱們東廠的幹員。他號稱『人中驕子』,更是李摸雷老劍客的高足。這其間的道理瞞得了別人,瞞方君卻是瞞不過的,你既有疑惑,何不向他請教?」

    方枕諾慚然笑推:「枕諾空讀詩書,不知順逆,**於匪類之間,斯文掃地,實實堪羞。什麼『人中驕子』,可是提也別再提了。」程連安料是督公有心試他,便笑道:「方先生不必太謙了,君子之失有如日月之明,原本無傷大雅。不知先生對在下剛才的疑問,可否賜教一二呢?」

    方枕諾道:「賜教二字萬萬不敢。其實亂民多因大明封海之故,由廣東福建彙集而來,被聚豪閣收為己用。開海旨意一下,表面看是釜底抽薪,能打消他們的鬥志,但這樣一來,那些亂民以為官府怕了自己,反會生出有恃無恐之心,即使收伏,將來難保不會反水。想來督公之意是『先兵後禮』,狠狠懲戒之後再行感化,賊匪亂民身臨絕境,居然死中得活,自然感念皇恩浩蕩,滿心服帖。這樣做看似有反常情,卻能換來長治久安,正是對付無知亂民最好的方案。」

    郭書榮華向榻上略瞟了一眼,轉回臉來道:「其實開海之事,是之前侯爺所提。皇上曾召部議,商討良久,覺得難保妥當,主要還是擔心開海之後倭寇再行作亂,走私橫行。但看沿海荒蕪,民不聊生,以致盜匪紛起,百姓如此之苦,再拖下去終非久策,最後這才下定了決心。旨意下來之後本來要即時頒布,但出於小民無知、容易錯把天恩辜負的考慮,我這才建議封旨南下,以聚豪閣為例殺一儆百,再視戰機情況適時宣頒聖旨,其意正與剛才方君所言一致。」

    曹向飛、曾仕權、程連安、方吟鶴同時垂首:「督公高見!」

    郭書榮華安慰了方吟鶴幾句,讓他和曹向飛帶方枕諾下去彼此熟悉,量才安排一個位置。幾人一走,屋中便只剩下程連安和一直長跪未起的曾仕權。程連安進步道:「督公,我看這姓方的未必是真心來投,咱們還當小心提防為是。」郭書榮華笑了:「哦?你為何這麼想?」程連安折身道:「回督公,要說證據,奴才確實沒有,不過此人鎮定自若,毫無降者誠惶誠恐之態,反而令人感到不安。」

    郭書榮華一笑:「並不是所有降人都要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的。」程連安臉上通紅:「是。」郭書榮華道:「不過小心使得萬年船,既然你提出來了,就下去觀察觀察他也好,還有,安思惕既是你的手下,身後的事情,你就親手操辦了罷,今晚不必回來伺候了。」

    「是。」程連安打了個躬,順勢從懷中掏出手帕,將剛才眾人站立過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轉身離開,走到梯口時,只聽身後郭書榮華似問非問地道:「宮裡,不知還有幾個姓安的。」

    他渾身一抽,感覺心臟在後背上打著鼓,趕忙回身低頭:「回督公,這個……奴才就說不太準了,好像三個兩個,還是有的。」

    只聽郭書榮華「嗯」了一聲,喃喃自語般道:「宮裡補人不易,可要省著些用呢。」

    程連安眼也不敢抬,將頭又低了一低,轉身緩緩退下。

    曾仕權跪在那兒,脖子往後擰著,直到步音再也聽不見了,這才轉過頭來,笑道:「督公,敢情您心裡清清楚楚的,我還說呢,這小把戲,怎麼能把您瞞哄過去?」

    郭書榮華閉上了眼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曾仕權表情微苦,又嘻皮笑臉地道:「這馮公公也是,當初這『安祖宗』的臭名兒教徐閣老捅到皇上那兒去,他沒反應,如今徐閣老倒台了,他倒想起來著補了,又出這麼個餿主意,拿這姓安的替他乾兒子頂燈,這叫什麼事兒啊。」

    郭書榮華道:「你還以為,這安思惕真是馮公公派下來的?」

    曾仕權一愣,立刻會了意:「若不是,難道是他借個引由子,沖馮公公要來,卻把他老也瞞在鼓裡?哎喲,這小猴兒崽子——」

    郭書榮華道:「徐閣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馮公公總是難辭其咎,這事倒該咱們出面遮掩。程連安這麼做了,是替自己、替馮公公解圍,其實也是替咱們省了事。」

    「可是,」曾仕權道:「督公,不管怎麼說,總該好好點他幾句,您這也太大度了,這廠裡教他這麼鬧下去,以後還了得?」

    郭書榮華眼皮略撩,淡瞧著他:「你鬧的動靜,比他小麼?」

    曾仕權臉色大苦,忙以頭觸地道:「小權知罪,小權知罪!」

    郭書榮華看他一會兒,轉開臉去:「程連安心眼不少,比以前已經收斂很多,他不會得了這點小志就猖狂起來。」

    過了片刻,又輕歎道:「起來罷。你啊,看著比誰都精明,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這腦子。唉……所幸還有一顆忠心,否則,真不知該留你何用了。」

    曾仕權往前跪爬了兩步,低低道:「督公,這小崽子早晚是個禍患,要不然就……」忽然在郭書榮華眼神裡看到一種凌厲,頓時被扎得抽了一下,偷眼瞅瞅榻上,不敢再往下說。

    過了好一會兒,他覺得緩過點精氣神兒來,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愛惜人才,可他這會兒就如此精明狠毒,將來要是使壞使到您的頭上……督公,養虎為患,可要三思啊。」

    郭書榮華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憑窗眺望。像有蒸籠突然掀開般,一片霧正在江面掠水遠去,近岸處,半枯的葦草兇猛地搖動著——那是一種足陷地獄並想掙扎逃離的兇猛,它們泥足深陷,嗚嗚嚶嚶,蒼老如病,彷彿體內由大地母親賜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剝奪去。而江面,霧去後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滾動中不停地收割著雲影,擠出脆脆的茬聲。那雲彷彿也流血了,不見了悠閒與飄逸,在蒼白中蜷曲、抽痛、滴瀝著,像瀕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膩,被月色調稀。

    望著這景色,他的目光變得極其悠遠。過了很久,和緩地道:「你不覺得,那孩子像一個人麼?」

    曾仕權恍惚了一下:「您是說,陳星?」

    郭書榮華語氣緩慢沉曠,如歲月的旁白:「當初……他領導鬼派群英與我爭衡,著實鬥得精彩。可惜,那樣一個收不服、拿不下、攏不住的人,偌大東廠、許多年來,也只是出那麼一個。——仕權,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見比自己好的,總想往下踩,這對,也不對。鬥爭培養人才,你卻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轉化成向上的動力——這些年來,我的對手只有自己,而我對自己卻太熟悉,早晚會變得麻木沉淪,東廠也會失去生機。它和衰老一樣,是一種淺移默化的侵蝕,如果我們不能時時自省,時時警惕,那麼等待咱們的,便只有滅亡一途,沒有退路,毫無餘地。」

    曾仕權仰起臉來:「……督公,小權實不明白,難道為了這樣一種刺激,要咱們把命都押進去?哪怕有一天,咱們被別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腳底?」

    郭書榮華道:「古來若論富足,莫過於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樣亡的?他們就是在那樣一種富足與自滿中沉淪,最後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變,已幾近於當年的靖康之恥,說明在那之前,國人已經陷入了這種迷失。人總是貪圖安逸,不能自強,需要鞭策。東廠可以監攝官員,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運地坐在這個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裡。——仕權啊,你看到嗎?我們眼前的大明,就像鄭天笑和長孫笑遲他們說的那樣,真的有些腐朽了,只

    有讓它從迷失中超拔出來,不斷在鬥爭與鞭策中去完善、成長,大明才有傲壓唐宋,成為一代天朝、名符其實的機會。至於你我,不過是時輪下的螻蟻,管這粉身碎骨來得是早是遲、由他由己,又何值懼惜。」

    曾仕權跪望著督公背影,覺得這聲音似是從他背心透出,有著鼓聲一樣的沉悶與厚重,一時茫然若失,低下頭去。

    不知何時,郭書榮華已回過身來。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脅差,輕輕拔出少許,賞看著刃鋒:「你看這倭刀,夾鋼百鍛,覆土燒刃,它的冶煉精度、淬火工藝,完全超越了咱們軍中配備的水準,還有紅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們費盡心血仿製出來的,威力和耐久度仍遠遠不及。這說明在你我認知以外的世界,有著無窮廣闊的天地,更有著無可預測的危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大明要面對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蠻、韃靼還要凶殘狠毒的對手、難纏十倍的勁敵,對此,我們不能不有所準備,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權瞧著刀刃直勾勾地聽著,覺得去想這種捕風捉影、三五十年內都未必能發生的事,實在有些杞人憂天,忽見督公目光罩下,心頭不禁為之一顫,立時將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遠矚,小權愚魯,未能通透盡知,但小權知道,只要是督公的話,那就一定是對,只要督公吩咐的,小權照做就一定沒有問題!小權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呂、小康一起,帶同東廠上下全體幹事精忠團結,緊隨您的腳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罷以頭觸地。

    他腦後的髮際稍顯蓬鬆,脊樑將水紅色披風撐出弧形圓整的一片,左肩頭有五個不明顯的黑印,像是被誰的髒手按過一下,是火把飛星燙出的窟窿。郭書榮華凝視半晌,嘴角微動,牽帶出一絲類似笑意的表情。

    他擱下脅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後,低頭調著弦,淡淡道:「你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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