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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八章 兩股腸 文 / 九指書魔

    幹事們刀劍所指之處是一片齊腰荒草,中間影影綽綽略有人形,卻不見出來。曾仕權笑道:「你們也不必這樣大驚小怪,這大概是山野間的毛賊草寇想攔路打劫,瞧見是官家,反而嚇得不敢動了,咱們正事要緊,你們扔上幾鏢、射上幾箭,把他們嚇跑也就完了。」

    幹事們答應著各自掏鏢抽箭,只聽草叢中有人尖聲道:「慢!別射!是我!是我!」隨著話音兒,四隻細白小手在草葉間搖搖舉高,跟著兩個人由蹲姿緩緩站起。

    曾仕權佯驚道:「哎喲,這不是安公公麼?」喚左右:「愣什麼?還不快把公公攙出來?」幹事們答應著衝進草叢,把倆人架出來擱在道上,只見安思惕和他那小廝褲子上多處勾絲破口,安思惕光著腳,趾縫裡明顯著有紫色的血泡,有兩個已經挑開了,上面沾著些泥土。

    曾仕權放眼於山巒之間,笑瞇瞇道:「昨兒我倒忘了說了。這條道兒抄近可是抄近,不過前面再走不遠就是幕阜山,荒林野路的連綿幾百里,連個人家兒都沒有,道路也不好,石子兒也多,牲口跑壞了蹄子,可連掌兒也沒處釘去。」

    安思惕明知他變著法兒地罵自己,低著頭一聲不敢言語。曾仕權喚過兩匹馬給他們騎了,吩咐手下:「祖宗爺久坐香車,不大騎得慣這些酸驢野馬的,你們小心護著點兒,別再讓這牲口驚了亂跑。摔壞了祖宗爺,可要你們的腦袋!」

    「是!」幹事們轟然答應著分出幾騎,前後左右,將安思惕夾在中間。小笙子在大車裡一切聽得真真的,悶聲不語,簾也不撩。到了打尖吃飯的時候,照例還是先伺候了侯爺,自己吃完,再幫幹事們安排人犯的飲食。負責照顧女犯的幹事仍為阿遙和張十三娘搶飯著腦,再做好都是給那三位明妃先吃,後來發現阿遙還好,便把她和那三位明妃安排在一起,張十三娘身子沉大,提來提去的麻煩,想起來便喂一喂,煩起來,乾脆扔下不管了。

    傍晚眾人又在野外宿營,天色陰陰帶雨,三個明妃圍坐在帳口邊望天,嘴裡唸唸叨叨,表情傷感。張十三娘又沒得飯吃,瞇眼歪在帳裡,只盼睡過去就好,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幾時,忽然感覺有人輕輕碰觸自己,這一醒過來,立時感覺心口一陣難受,肚子咕咕響起,睜開眼時,原來捅自己的正是阿遙,皺了皺眉,待要翻身不理,卻感覺有一樣粘粘膩膩的東西遞在了自己的手上。

    張十三娘略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阿遙遞來的是一個飯團,張了嘴剛要說話,就見她伸指在唇邊作了個噓聲的手勢,眼神往帳口邊領去——那廂三位明妃頭外腳內並睡於地,帳外不遠,隱約可見月色下靠樹打盹的東廠幹事——張十三娘收住了聲息,輕聲問道:「你晚飯沒吃?」阿遙眼中微作出些笑意,低低說了句:「我食量小。」

    穿過幕阜山便是九江地面,這日又行到傍晚時分,遙見遠方雲山遮漫,嶺口處有座軍營,連綿數里,規模宏大。曾仕權料想這多半就是督公封困聚豪閣的外圍部隊,便派兩人作為前哨先去通知,自引隊伍也加快了速度,到得嶺下之時,卻見那兩名前哨幹事從營門口慌張跑出來道:「掌爺!事情好像不對!這營是空的!」

    曾仕權凝了一下,止住車輛,自帶幾名護衛走入營門,一路行來,只見營中鹿角歪斜,灶台零散,帳篷有的布捲起來,有的空有架子搭在那裡,似乎這營只扎到一半就放棄了。

    轉一圈停住腳步,他心中納悶:「如果是官軍到此紮營時立足未穩就被劫寨,至少應該有兵刃、屍體或是血跡等打鬥痕跡才是。要說是得勝撤軍了,怎會留下這麼多東西?」仰起臉來遠望山巒,忽然問道:「漢陽峰在哪個方向?」有幹事展圖道:「回掌爺!在咱們東邊。」曾仕權凝神半晌,一跺足:「撤!快撤!」幹事們見他頻頻搖手,都有些慌神,簇擁著他衝出營門上馬,護著車輛改道急往北行。急急趕了半頓飯的功夫,天色暗將下來,有幹事見曾仕權稍稍鬆了口氣,便湊近問道:「掌爺,您這是何意?」曾仕權道:「整個廬山只東南這一線難防,剛才的營盤地處要衝,督公既然在此布下重兵設圍,縱是傾巢出去會戰,又豈有不留守軍的道理?」那幹事恍惚了一下,道:「那依掌爺之見……」曾仕權罵道:「蠢材!這必是姬野——」話說到這忽然停住,只見前方晦青的夜色下滾起蹄煙,有一隊騎兵狂呼濫喊著正從岔道散亂匯入,他趕忙催馬前追喝問。眾兵丁著急趕路,只顧揮鞭,無人理他,曾仕權氣得飛身而起,腿出連環,接連踹了隊尾幾人下馬,其中一個在地上滾了兩圈爬起剛要拔刀,忽然認出他服色,忙大聲喊道:「官爺是東廠的?我們是許大人的隊伍!怎麼打起自己人來?」

    曾仕權急問道:「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

    那兵丁大奇:「既是廠裡人,怎地反不知督公的命令?」曾仕權罵道:「別廢話!倒底什麼命令?」那兵丁道:「如今姬野平匯合長江沿線叛民造反,聚了兩三萬人在九江口抄官軍的後路!督公那邊激戰正酣,因此下令調大檔頭、四檔頭帶領所督官軍各部全力收縮,趕緊回去救援!」

    曾仕權聽得兩眼一直:「糟糕,果然如我所……」另外幾個被踢下馬的喝那兵丁道:「快走快走!咱們得信最晚,已經落後了,再耽誤還有命嗎?」迅速摸爬上馬,一溜煙消失在夜幕之間。幹事們一陣忐忑,齊齊將目光轉回,只見這會兒曾仕權臉上反而微露猶疑,問方枕諾:「聚豪閣在長江沿線共有多少人馬?」方枕諾沉吟道:「除去洞庭、廬山、太湖三大平行主舵,沿線也就是四五千人,還都是負責日常商務經營的為多,至於君山到廬山一段,人員尚不滿兩千。」

    曾仕權心想:「這麼說的話,縱使李逸臣和雲邊清一個也沒逮到,教這些人和姬野平的殘部都匯合到一起,整體兵力也就在四千左右,那這兩三萬人又是哪兒來的呢?難不成他們還聯絡上了江湖上其它幫派的人手?抑或是真的一呼百應,在短短幾天之間,便收聚到了如此多的義軍?」

    陸荒橋道:「依我看掌爺不必擔憂,也許這是官軍受攻自亂,並不知對方真正的虛實,咱們還當快些趕去,助督公穩定軍心為要。」曾仕權點頭,眾人沿路直追,出來十七八里,又接連發現兩座空營,穿營而過時搭眼略瞄,也是四處扔著不少糧草帳篷未收,刀槍兵刃等物卻都不在,顯然是為了馳援督公,走得甚急。幹事們見掌爺臉色愈發不正,料想只怕這次的形勢真的不容樂觀,神情也都跟著陰沉起來。只有安思惕馬鞭子甩得越來越歡,不時瞄一眼曾仕權,恨不得立時便到督公面前,看這罪魁禍首如何處置。忽然間有人喝道:「等一等!」

    曾仕權聞聲減速,只見小山上人已勒住了馬匹,下頜抬高,目中空洞,似乎在側耳傾聽什麼。恍惚間神思往聽覺上一轉,也立刻發覺出有隱隱潮聲。一幹事道:「這附近有瀑布麼?」話猶未了,小山上人和陸荒橋忽然齊齊望向身後,但見清微月光之下,東南方兩道山嶺夾口處走蜜流紅,緩緩湧出一片暗色。

    此時天已大黑,兩下相隔較遠,眾人都瞧不大真,曾仕權卻立刻反應過來:「是聚豪閣的人!」幹事們一聽就慌了,聚豪閣人若傾巢而出,怎麼也有個萬把千人,殺將過來漫山遍野,那還了得?小山上人抖白鬚猛聲大喝道:「阿彌陀佛!掌爺且請率眾先行,老衲和陸道長留下為你們斷後!」

    陸荒橋臉色大變,心想郭書榮華那邊不知戰況怎樣,曹向飛和康懷所督人馬也都盡數抽回了,聚豪閣這是探得消息傾巢而動,要給官軍一個前後夾擊。勝負在此一舉,他們必然傾盡全力,奮勇難當,你我二人縱然渾身是鐵,又怎抵得這沸火狂潮?

    方枕諾在旁卻聽得極是明白:一則兩邊消息不通,聚豪閣人未必知道君山之事,二則這一僧一道縱然孤身留下,只要不聲不響,聚豪閣人只當他們行腳過路,未必就與這出家人為難。忙道:「此言不妥!掌爺!您和兩位老劍客押車速行,我留下!」陸荒橋道:「你?你留下幹什麼?」方枕諾道:「聚豪閣中沒有不認得我的,只要我假說這是官府的誘敵之計,想要勸他們回兵也是不難。」

    曾仕權立目擰眉,「嗆啷」一聲拔刀出鞘:「少廢話!誰也別想走!」緊跟著又喝道:「追兵尚有距離,前面不遠便是縣城!咱們趕去與大軍匯合,再作計較!」眾人護著大車搶出來五里來地,但見前路森黑,兩邊樹暗,沙土道上略映起些微光也都被夜色稀釋,哪裡有什麼縣城的影子?這時身後蹄聲漸響,有**喝道:「前面有逃兵!」「是東廠的服色!是狗番子!」「追上殺了他們!」數三十幾個數的功夫,已經看得見聚豪閣前隊武士的面容,幹事們紛紛叫嚷:「掌爺!他們追上來了!」

    曾仕權自知長途奔行馬力已盡,這趟勢必在劫難逃,馳行中大喝道:「先殺人犯,再行死戰!」幹事們「嗆啷啷」各抽刀劍。就在這時,曾仕權感覺坐馬忽然往下一沉,情知不對,雙足點鐙,身子立刻騰空而起!

    與此同時,耳輪中「庫隆」一響,地面塌陷,眾幹事連人帶馬同常思豪的大車一齊栽入陷坑。火黎孤溫、索南嘉措雖然也能感知,奈何身子被綁在馬上,根本動彈不得,加之人犯的馬匹都拴連在一處,因此和三明妃、張十三娘、阿遙等人一道,也都跌在坑裡。曾仕權在空中看得清楚,心中暗自駭異:「媽的,聚豪閣怎會在此挖下陷坑?」抖腰一翻,雙足落在坑後平地,同時衣衫刷響,小山上人和陸荒橋也都落在他身畔,三人急切四顧,不明所以。

    只見聚豪前隊武士勒馬減速,一個個表情也都有些驚怔,就在這時,忽聽「通通」幾聲炮響,周圍林中紅光閃耀,數千隻火把騰騰照亮夜空。

    「不好!有埋伏!」聚豪閣人紛紛驚呼,各橫兵刃觀察情況。

    只見林中官軍士卒不住湧出,手中火把搖流,照得盔星閃閃、甲葉鱗紅,另有八匹馬從林中踏踏而出,燕翅形分立在土道兩旁,馬上幾員將頂盔貫甲罩袍束帶,腰間斜插寶劍,手中各托刀槍,跟著後面又閃出一匹**花斑馬,上面坐定一人,黑冠長衣,眉目肅峻。曾仕權一見這人,臉上喜容轉淡,道:「方吟鶴!是你!」心想平常在廠裡自己一向壓著康懷,方吟鶴是他手下人,這會兒半落難的時候卻得了他們的濟,以後相見不免氣短。

    方吟鶴一眼罩過便明其心,淡淡道:「三爺受驚了。」目光向前鋪去,朗聲道:「聚豪閣的人聽著,你們已經中了督公之計,趕快放下兵刃,束手投降!」

    聚豪閣眾武士兩廂微閃,當中一馬突前,馬上的年輕人將大戟一橫,瞧了一瞧曾仕權,又看了看方吟鶴,輕笑道:「哎喲喲,三檔頭捨身誘敵,方千戶設伏聚殲,東廠這趟倒是很下血本呢。早聽說你們小郭督公很會扮戲唱戲,不過自己挖坑自己跳,這又不知算是哪出兒呢?哈哈哈哈。」

    方吟鶴打量著來人:「噢,原來是瞿大公子,可惜可惜。」

    聚豪閣領隊之人正是瞿河文之子瞿衛東,這幾日他和東廠見了幾仗,相互已經比較熟悉,笑道:「你們挖了坑,坑裡也掉進了人去,並算沒白忙一場,還可惜什麼?」

    方吟鶴道:「你今落入重圍,更無山險憑依,已然插翅難逃,還是趁早擱下兵刃投降為妙。」

    瞿衛東笑道:「你們假裝背後遭襲,倉皇撤退,無非是為引我父子下山。郭書榮華這等小計,又豈能瞞得過我爹爹?你瞧瞧那是什麼!」大戟斜斜一指。

    曾仕權依言瞧去,只見官軍左翼斜後方另有一片火光耀起,更有殺聲隱隱傳來。心驚道:「不好!瞿河文果然用兵老道,居然給督公來了個反包圍?」

    瞿衛東眉鋒豎起,大戟一揮:「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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