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按劍而望,就見君山島西有一枝船隊繞起大弧,逆風背月,正向這廂緩緩切來。
士卒們一陣緊張,張弓扣箭各守其位,嚴陣以待,隨著對方的不斷靠近,這才發現那二十幾隻船上的,竟然也是官軍。
這一枝軍形容狼狽,人員多數帶傷,把船艙裡擠得滿滿,還有不少人根本上不得船,只好手扒船幫,將半身浸在湖水中,半泅半帶,總算不致掉隊。
曾仕權臉色冷斂,又向前邁出半步,手扶炮口向下觀察。俞大猷回頭囑道:「小心有詐!」
士卒點頭搖起火號,來船回應之後,為首小船提速向主艦靠近,領頭人物倆眼上掃,瞄見立在船首炮旁邊的曾仕權,不等繩梯放落,飛身一躍竄上大艦,單腿折膝往甲板上一扎,垂首道:「掌爺——」聲音帶著哭腔。
他頭上冠帶皆歪,濕漉漉的也不知是水是汗,臉上左一塊黑右一塊紅,髒兮兮的,這樣一副面容,卻讓常思豪感覺頗為熟悉,忽然憶起這人叫李逸臣,當初在顏香館上大家還曾同桌吃過飯。
曾仕權趕忙上前攙扶:「李大人,怎麼你身邊就剩下些小艇?糧船呢?」
李逸臣微微一怔,眼角餘光虛略向週遭一瞄,立刻明白這話中有話,頭往下一扎,扯袖掩臉,慘然道:「掌爺!屬下失職啊!那糧船……」
曾仕權大驚:「莫非,都被聚豪閣的賊人劫去了?」
「可不是麼!」李逸臣道:「掌爺,他們出動的人馬數倍我軍,屬下拼盡全力……無奈寡不敵眾,屬下真是罪該萬死!」
曾仕權道:「剛剛我在這邊宣示聖諭,想要招安納降,不想被他們出其不意攻出來,損失也是不小,好在有俞老將軍及時趕到,控制住了局面,否則真不知該如何向督公交待。」李逸臣道:「掌爺,聚豪閣大搞五方會談,如今又膽敢主動攻擊官軍、劫奪糧草,反情如此之烈,還指望什麼招安納降?打吧!弟兄們也都憋著要報仇呢!」說著側身揮臂,他帶回的殘部在下面聽見,各舉兵刃呼喝以應。
那聲音雖然響亮,可是後勁不足,充滿疲色。曾仕權勸慰道:「弟兄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一來敵人已有防備,二來咱們兩枝軍都受到挫動,隊伍還需調整,況且,侯爺身受重傷,真若有個差池,誰也擔待不了……」說著指頭上稍稍加力一捏。李逸臣忙配合道:「是,是,還是掌爺考慮周全。」利用起身之機斜斜瞄了常思豪等人一眼,暗暗納罕奇怪。
他所率之殘部一場仗打得心有餘悸,剛才聽話音,以為還要掉頭再去攻島,一個個手舉兵刃,心頭暗涼,此刻見沒了下文,相顧都鬆了口氣,擺盪小船,穿插在大艦之間,俞大猷一聲令下,官艦全體掉頭返航,緩緩東撤。常思豪眼望湖面上漸遠的君山,精神一懈,只覺渾身疼痛轉鈍,腦中沉沉,眼皮撂去,就此陷入黑暗。
與此同時,君山島緣淺水處,幾名水手正托扶著一人泅水向岸。
方枕諾將手中千里眼放低,向身側道:「閣主好像受了些傷,老盧哥,你帶人下去接一接。」盧泰亨答應一聲,接過姬野平的紅氅往臂彎一搭,急急下了獅子口,其它人雖也急切想知道閣主的情況,無奈軍師沒有放話,也便不敢輕動。方枕諾舉起千里眼,又向西、南兩面遠處觀望。有人在後冷冷地道:「軍師,你和閣主一個頭磕在地上,他怎麼待你,你心裡有數,你今天怎麼待他,大伙可也都瞧著呢!」聽聲音正是雲邊清。
余鐵成道:「你這是什麼話?今晚形勢突變,閣主二次出擊本來就有些貿然,軍師按兵不動也是為大局著想……」
「大局?哼!」雲邊清道:「閣主若有閃失,還有什麼大局可言?」
余鐵成壓著氣道:「聚豪自有始以來,便要求閣主以己奉公、以一人奉千萬兄弟,今日閣主仗血勇一意孤行,那軍師做的又有什麼不對?」
雲邊清道:「照你這麼說,倒是閣主一身的不是了?」
余鐵成道:「我不敢說閣主不對!但是這種事若換成長孫閣主,一定做不出來!」
見身邊有幾人露出贊同神色,雲邊清不由得眉鋒立起,他揚臂斜指天空,厲聲道:「事到如今你們還想著那叛徒?他若有半點顧念大局、顧念兄弟的心,會拋下大伙遠走高飛嗎!」
這話一出口,場面登時安靜下來,眾人剛剛亮起的目光瞬間凝作冰絲,虛虛然閃避垂落,彷彿一旦彼此交碰就會碎掉似地。
忽然步音雜亂,兩名武士架上一個人來,近前稟道:「軍師!我們在島南水邊救起一位兄弟,說有重要消息!」
人群兩分,方枕諾側頭回看,只見被架之人光著膀子哆哆嗦嗦,渾身濕漉漉的,呼吸細弱,四肢無力,顯得十分疲憊,同時滿臉焦急,嘴唇張動又發不出聲來。方枕諾道:「穩一穩,不要著急。」兩武士幫著揉胸拍背,好容易這漢子才緩過氣來,道:「軍師!俞大猷率軍五萬自廣西北上,水師已出湘江!」
虎耀亭怒道:「都打一仗了!消息怎麼這麼慢!」
那漢子垂淚痛道:「虎爺不知,今天入夜後突然有大批東廠番子現身,他們帶兵四處查封渡口,咱們湖岸幾處泡子都冒了!我和幾個弟兄見勢不妙或隱或伏,看水面上也儘是官艦拉網巡視,封得死死的,實在弄不著船啊!」
泡子是內部行話,指的是水邊的哨點。冒了就是暴露被端掉之意。瞧著他那兩條打顫的腿,眾人立刻明白:敢情從湘江口岸到島上這過百里的水路,他竟是游回來的!
呼啦啦風聲捲起,一襲紅氅披來,那漢子回頭看時,膝頭登時一軟:「閣主!」姬野平伸手扶住:「好兄弟!下去先烤烤火,暖和過來再說!」
眾人聽他嗓音雖然宏亮依舊,但肩頭胸腿多處明顯嵌有木刺和彈片,滴滴嗒嗒往下滲血,全身盡濕,看起來實在嚇人,忙都圍攏過來檢視問候。姬野平擺手笑道:「炮打在船頭上!我踩空嗆了口水,沒事!」方枕諾吩咐:「快扶閣主到堡中調治!」
「等等!」姬野平道:「小方,咱們——」
方枕諾截道:「進屋再說不遲。」使個眼色,過來架住了他的左胳膊要走,雲邊清一閃而出,攙住了姬野平的右臂,眼神裡明顯有種「提防有變」的意味。
方枕諾也不言語,扶姬野平進了石堡正廳坐下,眾人隨後跟入,喚隨從取干衣給閣主披換,胡風也拿出隨身藥包剪鑷,近前來親自為姬野平清理彈片。雲邊清知他號稱「黃歧山子」,於醫藥頗為精通,因此放手任他施治,卻不走遠,在旁斜斜瞄著方枕諾,仍帶著回護閣主之意。
姬野平瞧出氣氛不對,問道:「老雲,怎麼回事?」
雲邊清道:「這個問題不該問我,應該問一問咱們的大軍師。」
姬野平扭臉看時,只見方枕諾凝神而思,不知想著什麼,正要發問,卻見他緩緩抬起頭來,在眾人面上環掃一圈,淡靜地道:「龍大叔、虎爺,風兄,這一趟官兵雖去,卻仍有可能組織反撲,今晚就請你們幾位辛苦一點,把住南北兩面和後島,加強巡視,彼此多加照應。」
龍波樹、虎耀亭和風鴻野彼此互瞧一眼,同時向上望來。姬野平道:「有勞三位。」三人遵令,拱手散去。
方枕諾道:「老盧哥、余兄弟、郎兄弟,前山獅子口一線就交給你們了。」
盧泰亨、余鐵成和郎星克躬身同聲應道:「是!」快步出廳。
方枕諾道:「雲兄,」雲邊清笑截道:「怎麼,你把人一個一個支走,現在又輪到我了麼?你想幹什麼就直接了當地來,何必耍這些心眼兒?」姬野平道:「老雲,你這是怎麼了?火氣怎這麼大?」楚原想自己不是閣中人物,畢竟好說話些,忙上前把剛才爭吵的事對他解說一遍,最後道:「雲兄弟,今日官軍來得突然,背後更不知設下多少陰謀詭計,我看方兄弟慎重一些也不為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為此傷了和氣?」
姬野平聽完拍大腿道:「嗨!可不是嗎?這事錯在我身上,跟小方有什麼關係?老雲哪,你不知道,我剛才的火比你還大呢!我挨那一炮栽進湖裡,腦子震得有點蒙,幸得眾兄弟拚死相救才撿回條性命,緩醒過來時瞧連個接應的船都沒有,氣得什麼似的!可是再一瞅那幾個兄弟哪個身上傷的都不輕,我這心當時就涼下來了,炮這東西一打一大片,敵人來了這麼多援軍、這麼多船,現在咱們主力又都不在,光憑島上這點人出去,還架得住人家一轟嗎?不是小方不講情分,是我太莽了!」
朱情道:「小山上人和陸荒橋身為武林前輩,所做所為太也讓人氣憤,閣主雖然一時衝動,可也不必為此過分自責。」
雲邊清冷笑道:「說的好。不過閣主,你雖不該自責,倒是該好好想想:現在咱們兩千來兄弟被數萬官軍圍困在島上,能作戰的主力又都提前被分批抽調到江西去了,倒底是誰讓咱們落到今天這個尷尬局面?難道這裡面真的沒有問題?」
此言一出,廳中氣氛登時大冷。姬野平道:「老雲!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懷疑小方……」
「不錯!」雲邊清道:「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他雖然是李老的弟子,但上代的交情屬於上代,他和咱們共事的時間並不長。咱聚豪閣早期以八百里洞庭為依托,從湖南起家,不住沿江向東發展延伸,又在廬山、太湖建立起兩大平行主舵,這才形成了橫跨數省、首尾呼應的全盛局面。洞庭君山是咱們的起點,也是根本,可是他來了之後卻改變戰略,將各種資源全力向長江中部轉移,僅僅半年時間,調整之後的廬山鄱陽湖區已經超過萬人,洞庭、太湖卻只剩幾千兄弟,形成了一個肚子大兩頭小的畸形狀態,與其說這是一個嚴重的失策,倒莫如說是故意罷!」
江晚傷勢較重,坐在旁邊一直默默調息,已經恢復了些精神,聽完這話眉心微皺,搖了搖頭道:「雲兄弟,話不能這麼說。前者由於長孫閣主的退隱,使咱們亂了陣腳,我和朱兄一時有欠考慮,在東廠宴上大鬧一通,不但害得沈綠身死,還把局面直接引導向了崩潰的邊緣。這就使得本來尚未準備充分的起義日程變得更加緊促,必須要提到官軍來圍剿之前,另外——」姬野平攔道:「江兄,這些事情也不怪你們,過去的就過去,不要再提了。」
江晚道:「是,閣主,我並非又在檢討自責,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姬野平道:「哦,好好,我又著急了,你說你說。」
江晚長吸了口氣,把目光重新轉向雲邊清,緩緩地道:「咱們的戰力在江湖上首屈一指,但面對國家軍隊,還遠遠不能算多。官軍屯集於各府各縣,弱點在於力量分散,咱們若是三大主舵同時起兵,和他們勢均力敵,不但作戰場面容易陷入膠著,而且戰線拉得太長,通訊、補給都存在一定困難。因此軍師提出集中兵力單點突破的戰略,是穩健可行的。這次游老劍客病逝,除了留下瞿老父子在廬山坐鎮外,閣中骨幹幾乎全體趕來奔喪,不想卻突然冒出虛假的五方會談傳聞,緊跟著丹增赤烈來訪、俞大猷兵出三湘,封鎖洞庭,這些應該都是東廠的策劃指揮,和軍師扯不上半分關係。」
雲邊清抱臂笑道:「呵呵呵呵,江兄,你倒真對得起『信人君』這個綽號。」
江晚道:「非是我喜歡輕信於人,而是事實確然如此。」
雲邊清道:「轉移兵力是他提出來的,五方會談的事情,也是他出去尋找長孫笑遲時從江湖上傳起的,常思豪那敗類,也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難道這些都是偶然嗎?」
姬野平失笑道:「照你這麼說,方兄弟豈非成了東廠的臥底了?哈哈,小方啊,你在廠裡,是做小幹事,還是做大檔頭啊?」
雲邊清表情冷然:「閣主,東廠是一塊牌子,兩套人馬,難道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