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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章 瘋子 文 / 九指書魔

    那刺痛的感覺只是一瞬,像被火星燙到的冷不防。常思豪眨了下眼睛,未等回味清楚那倒底是一束目光還是反射的陽光,猛然發覺面茶攤上的花衫男子已經不見,桌上多了幾枚轉動著的老錢。

    他微一遲愣,往窗外探頭正要細瞧,忽覺風聲不善,趕忙縮頸,天空中翻轉著落下一隻凳子,「啪」地輕搭在窗外的瓦簷斜坡上,緊跟著花衫展動,凳子上多了個人,蜷手如貓「喵?」地一笑,往裡招喊道:「菜哩?上菜啦!怎麼這麼慢哩?」

    「來啦!」

    夥計一聲高唱,手端托盤,將各色菜餚一樣樣擺在桌上,一邊擺口中一邊報著菜名,完事兒挑托盤一直身,這才瞧見窗外這花衫男子,登時嚇了一跳。退步細看時,只見他手扶膝頭,蹲在一個小方凳的邊稜上,四條凳子腿兩條沾地、兩條懸空,卡在簷瓦間,簡直如在玩雜耍一般。

    面茶攤老闆在遮陽傘底探出頭來,左右瞧著,嘀咕道:「咦?我的凳子呢?誰拿去了?」

    花衫男子回頭向下招手,笑道:「這兒呢,這兒呢!借來坐會兒!」他五指半握勾腕,便如貓爪一般,招手之際凳子晃晃悠悠,像是隨時會跌下簷去。

    常思豪聽那一聲「喵」便意識到,這正是昨天東廂房頂那男子。只不過昨天他穿了件粉衫,今天卻是件花衫。此刻離得較近,才看明白,原來那些花都是髒漬。只見他一副笑眉笑眼,額前、兩鬢碎發如絨,倒像個沒開過臉的姑娘,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五六的年紀,腮上卻鬍子拉茬兒,把人都顯得老了。當下問道:「兄台,你的傘呢?」

    花衫男子一笑:「大晴天的,帶什麼傘?」說著伸手來抓桌上的烤雞。唐墨顯筷子立刻斜出,點其腕骨。花衫男子哈哈一笑,化爪為平掌,指尖往盤子邊上輕輕按去——筷子在他手背上方擦過,同時盤子邊「格嗒」一響——烤雞彈起,飛向窗外,他嘴一張,正叼住雞屁股。唐墨顯眉毛一挑,單臂猛地揚起,常思豪趕忙抬手相格,將他腕子擋得向上偏了一偏,「篤篤篤」輕響,兩根筷子和一枝袖箭同時釘入窗稜上方。酒樓夥計被唬得一個屁墩坐在地上,兩腿發軟,抓夠著樓梯欄杆爬到了一邊。

    花衫男子咬下雞屁股在嘴裡嚼著,搖頭笑道:「小氣小氣,唐門格局,實在不大。」也學唐墨顯的手法一揚手,烤雞飛出,雞身在脫離指尖的一瞬突然變白,打旋落回盤中時,已經變得光溜溜的,原來整張雞皮都被他撕去了。

    那雞皮烤得糖色閃亮,脆嫩微焦,可是他居然能在脫手的瞬間整張撕下,這份手法絕非等閒。唐門以暗器稱雄於世,對於指腕功夫下力尤深,看到對方這一手所露的根基遠超自己,唐氏兄弟都不約而同地吸了口冷氣。

    花衫男子笑瞇瞇地將一把雞皮都塞進嘴裡。

    常思豪斂容拱手:「兄台好,不知……」話音卻因對方搖著指頭的動作而淡去。

    花衫男子腮幫鼓鼓地嚼著,笑道:「徐老劍客的傳人,怎地這般不長進?」

    常思豪有些遲愣,那男子往桌上的杯子一指:「你看它好不好?」常思豪:「……沒什麼不好。」那男子撓膝笑道:「它沒什麼不好,就是很好,那我呢?」唐墨恩奇道:「杯子是杯子,你是你,有什麼關係?」那男子道:「杯子就是我,我就是杯子,杯子很好,我就很好,又何必問一聲好?」唐墨顯拍桌道:「我看你娃是瘋子!」

    那男子咽淨了雞皮,哈哈大笑:「對啊!世人皆我,我即世人。你即是他,他即是我,我即是你,你即是瘋子,瘋子即是杯子,杯子就是雞!」

    唐墨顯道:「好,我請你吃雞!」腕子一抖,杯中茶水片狀潑出,動作隱蔽而迅疾,水片罩盡對方所有可能躲避去的方位。

    那男子毫無反應,被潑了個滿臉花。

    這一下眾人倒都覺意外,因為這人身在簷上,不論是躍起還是側閃,至少能避開面部,茶水沾到衣裳雖然丟人,卻也不至於如此狼狽。而他連動也沒動一下,顯然是準備好了挨這一潑。武林人都極注重臉面,他這麼做豈非丟人丟到了極點?

    只見那男子眉眼彎瞇,鼻翼扇動嗅著茶香,笑道:「龍涎卷怒潑面飛,清芳獨逞勝寒梅,出牆紅杏傷梅老,杯井緣難作香閨呀!」說著像貓洗臉一樣,兩手就著水揉抹起來,邊洗邊道:「好香,哈哈,好香!」他手上沾滿雞油,擦抹完畢,搞得鬍鬚粘卷,一臉油光可鑒,反而更加髒了,也不知誇那兩句「好香」,指的是茶香,還是雞香。

    常思豪觀察著他:「聽兄台的話,似乎對劍家義旨頗不以為然?」

    那男子笑道:「天下一家,何必劍家?宇宙一然,又何必對誰的說法不以為然?」

    常思豪道:「那兄台為何出言譏諷?」那男子笑道:「我剛才的話,與徐秋墓說的有何不同?」常思豪定神回想,也確實如此,徐老劍客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麼眼前這人說他是瘋子,瘋子就是他,實際並無差別。同樣的話從兩個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為何一個像是真理,一個卻像是嘲弄呢?

    那男子笑道:「老徐常說『了悟真我』,我來我去,我去人來,無非還在彼此之境。有彼此就有差別,有差別就有是非,百劍盟陷於是非,毀於是非,殆非偶然。老徐尚自知不究竟,旁人又何必以他為究竟?」

    常思豪冷笑道:「看來兄台超越了彼此之境,所以不分彼此,怪不得拿人東西,如同拿自家的一樣。」那男子笑道:「世上原沒有什麼萍水相逢。大家本來都是一家人,只因忘記了過往才顯得陌生。」常思豪問:「那兄台取物於家人,應該大大方方,為何你卻偷偷摸摸呢?」那男子用手背頂著腮幫,略感哀愁地道:「只有我記得大家是親戚,別人卻忘了,也不相信,解釋起來豈不麻煩?所以解釋不如不解釋,不解釋不如無所知,無所知便是無一事。既無一事,看水月樓台,天風地影,人潮來去,我自悄然,豈非大樂?」

    常思豪目光中空,喃喃道:「這個說法,倒和我的一位朋友有點像。」

    那男子道:「他常亂拿東西?」

    常思豪搖頭:「相反,他從來不動別人的東西,卻總被人冤枉。」

    那男子一笑:「覺得冤枉,往往是因活得太理直氣壯。大家都是親戚,在一起相親相愛、相互冤枉,都屬正常,因為愛你的看不見你的狼心狗肺,冤你的也瞧不著你的肝膽柔腸。既然都是半個瞎子,又何必計較什麼冤不冤枉?」

    「大哥哥——」

    樓下的小女孩吃完了麵湯,被一個婦女抱著,正往樓上搖手揮別,表示感謝。

    花衫男子也笑著招手致意。

    常思豪道:「看來這丫頭也是你親戚。」

    那男子笑嘻嘻點了點頭。

    李雙吉插言道:「你讓她吃賊贓,算哪門子親戚?」那男子道:「她吃的明明是麵湯。」李雙吉怒道:「那她脖子上戴的呢?」那男子道:「是珠串。」李雙吉道:「珠串是哪來的?」那男子道:「用玉扇子換的。」李雙吉牛眼一瞪:「玉扇子不是賊贓?」那男子笑道:「就算是,可曾戴在她脖子上?」

    李雙吉氣得「呸」地一口,正啐到他臉上。

    那男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那口唾沫在他油臉上滑下,拉出長長的絲線,滴在簷上,看得眾人一陣噁心。

    小林宗擎合十道:「阿彌陀佛!無緣為慈,同體為悲,剛才聽施主之言,原與佛家要義頗合。然偷盜乃不予而取,無論出家在家,都絕非正當,施主此行害人害己,還當自律為上。」佛家的無緣,指的是無分別、執著與掛礙,同體說的是觀一切眾生與己身一同。顯然是說他「不分彼此」的想法可與佛等觀,以出家對俗家而言,可算稱讚到了極點。然佛門講究「戒、定、慧」,是戒後而能定,定後而能慧,後幾句說對方犯了偷盜大戒,又是對他的作為從根本上作出了否決。

    那男子聽得一笑:「是否害人害己我不清楚,也懶得去想,不過現在我和她都很開心就是了。」

    小林宗擎道:「施主只顧自己開心,可想過丟失物品的人會傷心?」

    那男子笑眼瞄他:「請問大和尚,執著於物的人,會開心嗎?」

    小林宗擎登時語塞。

    丟東西的人會傷心,就是因為內心裡有固執的觀念,即「這是我的」。如果放下這份執著,人的就是我的,我的亦是人的,歸屬於誰沒分別,丟與不丟都一樣,還有何難過可言?可見,傷心與否,並不在於丟與不丟,而在於執不執著。

    常思豪失笑道:「閣下所言理兒歪詞兒怪,倒也嚼之有味兒,受教受教。」

    那男子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不客氣,不客氣。」說著一伸手,又在桌上抓了只醬豬蹄啃起來。他鬍鬚之前被雞油粘在臉上,不免發癢,於是邊吃邊抓腮撓臉,搞得嘴邊腮邊都是醬汁。常思豪見他吃相天真如童稚,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此時窗外有馬嘶聲響,街口上兩匹雄駿減速而近,馬上一男一女,身上都是花格布衣,艷色紛呈,一個人到中年,眉目冷峻,一個滿頭花辮,笑眼盈盈。

    常思豪一見便即認出是燕臨淵父女,心想:「咦?他們也來了。」往二人前後瞧,並不見火黎孤溫同行。這時燕舒眉在馬上正打著手勢,顯然意思是要吃飯,見父親點頭,便縱馬前馳,兩下張望,看有無合適的飯館。

    花衫男子瞧見她的笑臉,立刻也泛起笑容,將豬蹄一拋,抓起小凳一躍而下,腳尖稍稍沾地,又復彈起,空中一個觔斗,頭下腳上,從燕舒眉面前翻過,趁二人頭面交錯之際,在她唇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安然落地時,小凳也穩穩扔回了面茶攤。

    燕舒眉眨眨眼睛,用指頭按按嘴唇,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親吻了,側頭一瞧,只見馬前有個男子笑呵呵地正仰臉瞧著自己。她久居邊塞,見慣了蒙藏回民,瞧這男子滿手滿臉是油,並不覺得煩膩,剛才這一吻突如其來,她似乎也不以為忤,tiantian嘴唇,似乎還覺得醬汁的味道不錯,反而笑了起來。

    花衫男子仰著頭,笑吟吟地一臉感慨狀:「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能見到夜晚的美麗,真是天賜良機,造物神奇!」酒樓上的常思豪、李雙吉、唐氏兄弟等人聽了大感崩潰,心想這瘋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說什麼「夜晚的美麗」,還不是變著法兒的寒磣這姑娘太黑?

    燕舒眉卻未覺這話有何不妥,微微一笑表示謝意,腳下磕鐙,馬往前行。花衫男子抓住了轡頭,跟著馬邊走邊道:「夜姑娘,你怎麼要走了?我還沒說完呢,我給你唱首小曲兒好不好?」他眼睛不離燕舒眉的臉,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在馬頭兩邊繞圈,口中哼唱道:「姑娘美啊你身上香,鼻子是歇風的小山崗……」樓上眾人聽得一陣肉麻頭脹,均想:「這廝不是真瘋也是個半瘋,不是半瘋,也是個花癡,否則如此俗爛的歌,他怎能唱得出口?」李雙吉手摩兩臂,尤其感到不適,嘴裡嘟噥:「怪不得他愛吃雞皮……」常思豪也忍不住失笑起來。只見那花衫男子唱了幾句又問:「夜姑娘,你為何不言不語?」燕舒眉瞧著他,目光落低。那男子心領神會狀:「哦,我知道了。」笑道:「因為你是安靜的夜。安靜得沒有蟬聲,沒有鳥鳴,沒有蛙跳,沒有風吟。對不對?」

    聽了這話,燕舒眉又笑起來,露出滿口白牙。她生得原不甚出彩,但一笑起來親和力便大大增加,此刻更像是被煥發出了十二分的美麗,甚至有些光彩照人。花衫男子見她如此開心,也笑得合不攏嘴。

    燕舒眉在嘴邊打個手勢,向前一指。花衫男子一見便即明白,笑道:「姑娘要去吃飯嗎?那正好,我有朋友就在這酒樓上,菜都點好了,咱們上去一起吃吧?」說著往常思豪這邊窗口指來。

    樓上眾人同時崩潰,心想這廝是個「自來熟」,說是「朋友」都太客氣了,說不定在他心裡,大伙也都是他的「親戚」,正好來個「吃孫喝孫不謝孫」。

    燕舒眉的注意力原本都在這男子身上,此刻順他手指望來,瞧見窗口處的常思豪和小林宗擎等人,臉色立刻為之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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