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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章 醋魚 文 / 九指書魔

    陳勝一口唇抿緊,無言以對。

    秦夢歡用指節撐著地,脊椎軟去,肢體慢慢伸展開來,兩條腿穿過簷邊水簾搭向階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紗裙濕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紗底洇顯出藕段生白的膚色。

    常思豪挪開了眼睛。

    秦夢歡又發出「呵」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該想到了,你已遠離了江湖,我入川後卻一直在武林中詢問打聽,又如何能找尋得到?」

    她顛著兩隻腳,似一個從未長大過的孩童。兩隻鞋子被先後甩出,一隻掛上假山,一隻落入小池,將幾條魚兒驚動。

    常思豪感覺到春雨的冷,向陳勝一遞著眼色,卻發現他雖然目光中充滿痛苦,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拉、張口來勸的意思。秦夢歡又拔釵把頭往前伸,任由雨水將髮髻打濕澆透、墮散去,他也只是靜靜地看著。

    那無法讀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覺得,眼前這兩個人都極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從來沒有過相逢。

    竹葉嘩然搖擺,激雨流注滿庭,整個院子都被風鍍滿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時皆為假,春風不度是情癡。燕郎,你這話,我算是明白了。徹底地明白了……」

    秦夢歡凝了一會兒神,揚起掛滿水珠的臉來:「你們知不知道,怎樣愛一個人,才算是極致最真?」

    這問題有些突兀,令兩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陣子,陳勝一沉吟著道:「全心全意,無時或忘。」

    秦夢歡的目光穿掠過他的肩膀:「你說呢?」

    常思豪瞄著陳勝一:「百依百順,一切隨對方的心思。」

    「呵呵呵呵……」秦夢歡臉上有冷冷的快樂在洋溢,笑聲跳脫蒼涼,一如落雨的零丁。常思豪向來只記得她眉宇間凝憂帶愁的樣子,今日連聽她數次大笑,只覺心頭悸悸生悚。

    「錯了。你們都錯了。」秦夢歡道,「這些都是自己在用情而已,對方體會不到,又有什麼用?」

    常思豪想起「吃到嘴裡的是你的飯、花出去的是你的錢。」那麼所愛的人呢?如果「對方感覺到的才是真心」,那麼欺騙對方,只要不露馬腳,也是真了?想到這裡,臉上皺了一皺。

    秦夢歡道:「你不服氣?」

    常思豪茫然搖頭:「我沒什麼可服氣。」

    秦夢歡問:「你覺得女人怎樣才快活?」

    常思豪抱起肩膀,道:「衣食不愁,有很多男人傾慕,再能老得慢些,就差不多了。」

    秦夢歡看了他一會兒,說道:「你是真的不懂。」

    她失笑了一下,轉回頭不再瞧他們,臉色靜下來,像皮革在變硬變僵。喃喃說道:「水落三千為一擊,書讀三千為一句。傾慕者再多,無一人能走得進你心裡,縱青春永駐,又有何歡樂可言?」

    她目光遠去,投入池內,似凝神、似失神地道:「其實女人,就像這一條魚,雖然獨自在水裡游得快樂,心裡卻總幻想著能有人將自己捉去,任是水裡火裡,隨他熬煎,哪怕骨酥肉爛,哪怕滿身米醋油鹽,只要有一刻把最鮮香的自己給了對方,那便是此生無憾。」

    陳勝一身子微震。

    秦夢歡:「你我都錯了,從最開始的那天便錯了。」她將目光揚入無盡的激雨中去:「可惜……那麼晚我才懂得,原來愛一個人要勇毅決絕,愛到不由分說。」

    「不由分說……」

    陳勝一忽地想起常思豪說秦絕響的話:「……心裡喜歡,便去喜歡,何須想得太多?」

    多少次在她窗外,靜靜聽著雨聲,風聲,蟬聲,雪聲,多少次想把心裡的話對她說明,卻總以為有明天,有更合適的情境,心情來做這一切,結果呢?是否因為想得太多,才無法「不由分說」?是否總害怕給對方以傷害,才會將整個青春都蹉跎?是否總覺得「也許那樣對她才是幸福」,才會令彼此都錯過?

    「喵——」

    一聲貓叫從雨中傳來,常思豪和陳勝一均是一愣。循聲向東廂高處瞧去,只見屋頂有人撐一把竹傘,如貓般蜷手扶膝蹲在房坡上,哼吟道:「紅豆植北國,春來不發枝,早知君有意,何必苦相思?」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不等陳常二人動問,忽聽西廂房上瓦片一響,有女子聲音厲聲喝道:「小兔崽子!原來藏在這裡!」

    東廂那男子直身笑道:「哇哈哈,這麼難纏,連唐門的無路林都擋不住?厲害厲害,再來!」說話間撩粉衫疾步竄行,腳尖在屋脊盡頭一點,騰身而起直向東南,空中竹傘撐翔,飄若乘風。

    西廂那女子大罵:「又跑?你想得美!」身形展處,一道暗白色的光影掠起,落在假山上換個勁,又箭般射上東廂房坡,快速追蹤而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兔起鶻落,簷下三人還沒等弄清怎麼回事,那一男一女已然消失不見。夜色下如織的雨線中,常思豪只瞧見那男子手拿竹傘,後面那女的戴了個斗笠,身上都無蓑衣。但從身法速度來看,兩個人的功夫顯然都高超之極。

    此時月亮門處乎乎啦啦擁進些人來,都是唐門的僕役,東張西望喊道:「是往這邊來了!」「機關又犯了不少!沒逮著人!」「剛才還喊叫呢!人呢?怎麼回事?」跟著唐墨顯撐傘疾步而來,向簷下問道:「你們沒事吧?」常思豪搖頭。唐墨顯道:「看清人了沒有?」陳勝一目光恍惚:「像是蕭……」唐墨顯驚道:「小京失藥?」陳勝一忙又搖頭:「不不不,他拿傘的樣子倒有點像,可是,人絕不該是這個樣子……」

    唐門的機關佈置乃武林中之翹楚,今日連番受挫,處處落空,令唐墨顯大為光火。常思豪道:「先別著急,對方是兩個人,似是互有敵意,與唐門並無瓜葛。」唐墨顯點頭,分佈手下加強戒備,眾人應聲而去。他一瞧秦夢歡坐在地上,裙發盡濕,抖手道:「你這瓜女子!怎個冷冷在雨水裡澆塞!」大肚子一悠,飛身到了近前撐傘給她遮擋。

    秦夢歡伸手去撥傘柄,厲聲道:「你讓開!我要雨,我要雨!」唐墨顯將她腕子一鉗:「沒見過這般驚風火扯!你悶就喊塞!就哭兩聲塞!哪個會在雨底來淋嘛!要淋出病的塞!」將她拉起,又埋怨陳勝一:「你也不曉事,咋個啥子都由著她來嗦?」拖著秦夢歡道:「走!走!換衣裳去!」不由分說,將她架走了。

    兩人別彆扭扭遠去不見,庭中又只剩下雨聲。常思豪道:「大哥,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陳勝一凝目半晌,搖了搖頭。

    常思豪道:「你怎麼還沒明白?她的意思明明是——」

    「你錯了!」

    陳勝一道:「她就像面前這池水。雖然照得見岸邊人的身影,可是能撥動她心弦的,卻只有歸來之燕。」常思豪心想:「燕子不來抄水,你卻對池苦望,這叫什麼事兒?」陳勝一繼續道:「她心裡……始終只有燕臨淵。只不過,現在她回想起來往事,有些失望,有些後悔,覺得在年青的時候,有誰能一時衝動,勇往直前,斷了她的念想,讓她能夠將錯就錯也好……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她連最後一點期盼都失去,最後一點真心都泯滅,一生中就絕不會再有快樂。」

    常思豪怔住。

    此時此刻,心裡想到的,竟然是廖孤石的母親。

    她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心裡,卻永遠是荊問種。所以才會把一個人的痛苦,變成三個人的痛苦,把三個人的痛苦,變做兩代人的悲劇。

    望著陳勝一的臉,他忽然變得極其安靜。

    原來有些事情,自己真的想得太淺。

    原來多年的守望不是空白,原來一個人的心,真的可以被深深讀透讀懂。而那些不由分說的親切與熱情,其實是如此的粗暴與不尊重。

    可是……

    明知對方在做著傻事,卻仍要由她任性,明知道無望,還是要抱定最初的那份堅守,這未免……

    如果自己像對待顧思衣那樣,「不由分說」地推上一把,是會把他們推出困境,還是推入不幸?

    池中「豁拉」一響。

    魚兒攪尾,探入水底。

    一盤堆滿綠蔥花、裹著紅醬油的糖醋魚浮顯在眼前。

    那真的是歡樂嗎?

    他一時目光如癡,靜靜地沒了聲息。

    次日——晨光令屋牆暗去,侍女推開窗扇,亮亮地展露出一方天藍竹碧。

    常思豪坐起披衣,春風款動簾緣,攜來微微的水氣,令他身心清爽。伸臂抬腿檢視,傷處膚色已恢復如常,腫痛都消去不少。唐家兄弟早早過來探視,見他已然無礙,各自放寬了心。說到昨夜裡那一男一女,都覺詫異又毫無頭續。大傢伙兒來到前院正準備吃早飯,忽然有僕役來報,說是有老太太身邊的人回來了,還拉著好幾車東西。唐墨顯叫進來一看,領頭的正是老家人唐不服。還沒等他問話,唐不服擺著手先道:「糟糕,糟糕老!」

    唐氏兄弟一驚,想的都是:「莫非老太太出事了?」

    只見唐不服將一部白鬚搖得如篩面一般,緊走幾步,抓把椅子坐下喘了幾口大氣,說道:「唉!老太太這幾天,逛完了彭縣上德陽,逛完了德陽奔廣漢,從廣漢出來又溜嗒到成都,不用ど少爺拉,她自己就上癮老!說是多年不動,出來走走,感覺還真好!這不,買回來一大堆東西,實在拿不下,沒辦法又雇了幾輛大車這才拉回來塞!」

    唐墨顯心頭登寬,笑道:「這算個啥子嗦!」

    唐不服老眼一瞪:「算個啥子?後頭還有大事體沒說塞!」唐墨恩道:「大事?還啥子大事?」唐不服道:「老太太走油了腿,今早非要順道南下,回眉山老宅去瞧瞧塞!」

    唐門隱逸之前原址本在眉山,歷經與蕭府一戰,偌大家宅七零八落,住著不免觸景傷情,這才沿江北上,尋了現在這處地方建起了九里飛花寨,眉山老宅已然荒棄多年了,唐氏兄弟一聽吃驚非小。唐墨顯怒道:「我們困在這裡做竹耗子,她自己倒耍得安逸!老二,你說,老早前我就說想回去耍子,都求過多少遍老?」

    唐墨恩苦臉扯著他道:「大蟈,現在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嗦?」

    唐墨顯明白他的意思:眉山在汶江中下游,與長江水道相連,蕭今拾月從杭州來,入川必走水路,他們說不定就能碰上,這樣一來,老太太豈不危險?忙問:「那她究竟去了沒有?」

    唐不服道:「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小夕、小男、大家都勸,老太太的脾氣哪個勸得動麼?」

    唐墨恩道:「ど少爺的話,老太太總是聽的,他沒說些啥子來擋一哈?」

    「ど少爺!」唐不服瞠起眼來一拍腿:「他喲,說長這麼大,還沒去過老宅,比老太太還踴躍塞!」唐墨顯登時大怒,揮著圓滾滾的胳膊向外指道:「ど崽子一出去便無法無天!遇上好事就只顧著自己!」唐墨恩臉上的「八」字眉又皺成了「幾」字,把他胳膊按下道:「大蟈,你還計較這些?倒底該咋個辦咧?」唐墨顯瞪眼道:「咋個辦?追嗦!」

    當下眾人一齊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常思豪執意帶傷隨行,眾人攔擋不住,也只好應下。從淚竹林山坳出來往東不遠,是一條竹蔭夾水的人工河道,早有僕役撐過三條斑紅點點的尖頭竹排,每條都是五七根竹子勒成,顯得窄窄長長,浮力也小,若沒一定功夫,站都站不上去。唐墨恩喊道:「還有兩條呢?都撐出來,不夠坐塞!」僕役道:「說來也怪塞!昨天明明五條都在的,今早就剩下三條了。」唐墨恩喃喃道:「莫不是昨夜雨大,下來山溪沖走老?」那僕役苦了臉道:「多半是塞,哪想得到,本來拴得蠻好麼!」唐墨顯道:「無事就閒著,有事就來推!下回注意!」回手又拿指頭點著把人分作三隊,他帶兄弟唐墨恩乘第一條,陳勝一和常思豪乘第二條,小林宗擎和李雙吉乘第三條,齊中華等人騎馬隨唐門的幾名手下走陸路。

    昨夜暴雨,山溪水漲,支線添流,汶江水勢增幅不少。三條竹排從水道出來順流直下,速度極快。

    過了都江堰,眨眼放出去三十餘里,水勢稍見平緩,忽聽有人在大聲咒罵,眾人循聲瞧去,只見江東水灣淺灘邊斜著一艘小船,船幫上凹陷出個大洞,洞裡插進去半條竹排,顯然是在巨力衝擊之下撞透的。船主**概早起正要下船打漁,發現船被撞出個大洞,十分光火,指著東西南北,嘴裡翻花倒雪般,儘是罵些四川土話。

    陳勝一瞧那竹排上帶著紅褐斑點,形制也與自己所乘的相同,忙指道:「你看,那不是咱的排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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