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功夫常思豪哪有心和他解釋,說道:「計劃不如變化,到了時候,你自然知道。」
劉金吾笑道:「變化多端,則高深莫測,兄弟懂了。呵呵呵。」戚繼光明白事關重大,既是常思豪與馮保商定的事,自己也不便多問,當下點頭稱是。
把這二人送走,常思豪回到屋中盤算:小晴的事,絕響似未說謊。現在的形勢下,她也不會再相信自己,但只要有見面的機會,總能把話說開。戚大人手下陸續出事,調查陷入停滯,倒徐大計也要受到影響,好在正趕上過年,徐階若要到皇上那告偏狀,一時也不會這麼急。倒是吟兒被劫來得突然,但朱情江晚還對自己加盟聚豪閣抱著希望,吟兒在他們手中,總不至於受刑遭罪。想來想去間,又有家院來報:「東廠程公公求見。」
常思豪略一遲疑,道:「請。」
程連安帶著幾名幹事腳步輕捷走進院來,跪在地上叩頭道:「奴才程連安,給侯爺拜年,願侯爺閤家團圓,事事順心。」
換作平時,這八個字倒也吉祥喜慶,此時聽來,卻實在扎心得很。常思豪掃了他身後幹事一眼:「借你吉言,但願如此吧。」程連安起身陪笑:「恕奴才失禮,瞧您這表情,似乎大過年的,還有些不順心的事。不過請侯爺放心,您不順心,便是我們東廠的不順心,凡有不順的地方,咱東廠也都能幫您捋順嘍。」常思豪瞧著他:「是嗎?」
程連安笑道:「正是。今日城中雲華樓外發生一起劫持事件,聽說被劫持者是侯爺的夫人。督公得報之後,大為震驚,派四大掌爺齊出,前去查辦,現已追上賊寇,將對方一干人等困在圍中。但因對方人質在手,一時難以解救,故命奴才前來通知侯爺。」
常思豪心裡一翻,知道事情糟了。問道:「人在哪裡?帶我去看!」
程連安笑著低頭一讓:「奴才已備好快馬,侯爺,請。」
高天雲翳,月如撲粉,常思豪隨東廠幹事們出京師一路南行數十里,見前面一條大河攔路,便勒住了馬匹,問道:「這是到哪兒了?」
程連安徐徐不忙地道:「前面這條河古名桑干,由於河道多變化,故又名無定。陳陶有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的詩,說的就是它了。」常思豪不耐地問:「還有多遠?」程連安笑著將手中馬鞭向東一指:「侯爺稍安勿躁,咱們馬上就到。」一甩下頜,東廠幹事舉火把開道,一行人沿河撥馬向東,行出不遠,就見地面上有屍體倒斜,有的是東廠幹事服色,有的是暗紅色武林勁裝打扮,常思豪曾見過江晚手下人的裝束,知道這些都是聚豪閣的人無疑。
程連安面帶笑容,故作惋惜道:「今次為了夫人這事,廠裡損失可是不小哩。」常思豪心想:「你這算是討好,還是記賬?難道老子還要領你的情麼?」也不說話,加鞭打馬。一路愈往前行,屍體愈多,死狀愈發扭曲慘烈。程連安開始還很輕鬆,後來望著四周陰深的林木和地形,漸漸慌了起來。常思豪微勒馬問:「有什麼不對?」
程連安道:「照說原來圍的就是剛才那地方,可是現在,已經過去很多了……」
常思豪心中一動:「莫非朱情他們已經帶著吟兒成功突圍了?」繼續前行了小半盞茶的功夫,地上紅衣屍體漸稀,倒地的都是東廠幹事,程連安臉色大變,喝道:「都停下!」眾幹事們勒住馬匹,也都表情不安。程連安兩隻眼睛骨碌碌四下掃望,但見左邊密林遮蔽,右邊逝水東流,天地間只有草木風聲嘩嘩的輕響,夜色有種說不出的壓抑。常思豪皺眉道:「幹什麼?」
程連安道:「四位掌爺帶出的人手,也就是二百餘人,可現如今這屍體……」
常思豪略一回味,立刻反應過來:「這一路走來,地上東廠幹事的屍體差不多也有這個數了。」忽聽一幹事道:「公公請看!」
眾人順他馬鞭所向瞧去,只見前面一道林彎處火影幢幢,隱約有打鬥之聲,只因河邊風獵,聽不太真。
程連安壓低聲音道:「都給我小心點兒!別出動靜,看看情況再說!」幹事們無聲點頭,都悄然下馬熄了火把。常思豪跟隨他們鑽入林中,向前潛行。
來到那林彎處撥開灌木長草,只見前方依河傍林有一片三角形灘頭白地,尖端平緩延伸入河,外圍幾十枝火把在風中「撲拉拉」作響如同扯旗,百多號紅衣武士圍成大圈,將四個人困在垓心。這四人兵刃舞動如飛,顯然拼盡了全力,可是對方武士也都是擢選出來的精銳,訓練有素,專以陣法困耗,攻勢不住加緊,是以他們雖能自保,想要脫出卻勢比登天,身上鐵藍、炭黑、水紅、月白四色公服如今被血汗玷染,其紅如浸,本來的花色看上去倒像是點綴了。
常思豪見那被圍四人正是曹向飛、呂涼、曾仕權和康懷,心中大喜,忖道:「聚豪閣雙君四帝豈是白給的?定是設計誘敵成功。今日四大檔頭全數被困,真是老天有眼,該著我為吟兒報仇雪恨!」想到這兒單掌在腰間一拍,「嗆啷」聲響,一道白光向天空射去,他隨之一躍而起,空中抄住「十里光陰」的劍柄,腳在樹幹上一蹬,身如大鳥,在空中滑翔十數丈,落在平地。
他正待前衝,卻聽林中「吱兒」地一聲,有信彈拖尾升上夜空,轟然崩炸開來,照得四野一亮,剎那江山如畫。
回頭看,刷啦啦草葉聲響,無數東廠幹事持火銃勁弩從林中現身湧出,掐斷兩翼道路,將這一片三角淺灘團團圍住,一排排斗篷落定之時,好像烏鴉合羽、烏米成精,看得常思豪心頭驟緊。
幽林中撲嚕嚕一卷紅毯滾將下來,在地面上鋪出通道,一對皂黑小靴率先被淡淡月光照亮,踏定紅毯,緩步而出。
隨著腳步的前進,暗影中的衣著也都逐步在月光下坦露出來,只見此人斜披飛羽潑雲金鋒氅,身著亮銀色蜀錦定風衣,面帶微笑,富貴從容,正是郭書榮華。
聚豪閣武士發現己方反被包圍,立刻分兵相拒衝來,東廠幹事火銃齊指,一排青煙過盡,頓時擊倒了五六十人,原有攻擊陣形稍顯遲滯,立刻被四大檔頭抓到機會,連傷數人,破陣而出!
聚豪閣人往灘頭撤退,背水站定,東廠幹事扇面前壓數步而止,雙方分出陣營。
有幹事在紅毯末端擺好靠椅,郭書榮華安然而坐。
四大檔頭快步急頻,奔至他身前七尺,單膝點地,齊齊垂首道:「督公!」高亢、沉厚、尖銳、清逸四色嗓音異口同聲,竟也有一種別樣的風情。
郭書榮華支在椅子扶手上的小臂輕輕一擺,四人施禮站起轉身,退在他身後向河而立。微風撫過,身上透衣之汗蒸騰成霧,縷縷飄逝如煙。
郭書榮華似乎對氣味比較敏感,微向後側頭,食指橫在鼻下人中處輕蹭,四大檔頭立刻低下頭去,同時再避讓一步。
灘頭處聚豪閣隊伍中一人閃身而出,大聲道:「哼哼!常思豪!這榮華富貴,你果然是當仁不讓啊!」
見說話的正是了數君朱情,常思豪不禁心中叫苦,知道郭書榮華帶人潛在林中不動,就是要等著自己露面出頭,這回可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瞭。然而此時此刻若是和郭翻臉,大家不免都葬送在東廠的銃口之下,那可得不償失。想到這兒大聲答道:「朱情!明誠君是我和絕響殺的,你要報仇,儘管來找我們!何故劫人妻子,行此卑鄙下流之事?我念你是一時恨意難平,衝動所致,也不和你深加計較!今日咱們便來做個交易,你痛痛快快將吟兒放回,我和督公便放你一干人等離開!咱們另約時間地點,再行比武較量,你有本事報仇,自可將在下這條性命拿去!」
四大檔頭聞聽此言,嘴角勾起笑意,這種事督公不點頭,那就是個笑話。
無定河波濤滾滾,攜風東逝,無數lang尖被月色磨礪出黑亮鋒銳,泛起金屬的質感。郭書榮華眼望朱情等人身後這冷月寒江、沉茫的夜色,淡淡一笑道:「萬里星芒錐永夜,一壑龍鋒傲天缺。侯爺,你看今夜風物靜美,你我正該好好欣賞一番才是呢。」
常思豪道:「美景當前,督公有此雅興自是應該,只不過在下妻子落入他人之手,卻是無論如何,都沒這個心情了。」
郭書榮華目光垂低,在地面橫七豎八的屍首間略掃,淡然道:「剛才接連混戰,黑夜間刀劍無眼,只怕此刻夫人已經香消玉殞了。」
「相公!」
隨著對面一聲呼喊,秦自吟被江晚架著右臂,從人群中扯出身來,站在朱情左側。朱情道:「你們看到了?人在我們手裡,想要她活著,便即刻收兵滾回去罷!」
常思豪見秦自吟鬢髮不亂,衣衫尚算整潔,似乎沒什麼大事,心下少安。喝道:「你們放開吟兒,我便放你們走!常某說話算話,說到做到!」朱情笑道:「哈哈哈哈!常大官人的嘴,還不是想變就變?」
郭書榮華道:「大家如此僵持,互不退讓,熬到天亮也還是這個局面。不如聽榮華一言。」
常思豪略側頭向他回看,朱情也道:「哦?郭督公有何高見?」
郭書榮華道:「咱們雙方各出三人,單打獨鬥,三局兩勝,公平合理。我們勝了,夫人留下,你們認罪伏法。你們勝了,夫人憑你們處置,我們即刻撤兵,各位覺得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