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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章 彩滿堂 文 / 九指書魔

    常思豪知道這徐三公子是想為難一下自己,心想我倒是能認字,但也就是讀過軍中發的那套《紀效新書》,哪懂什麼詩詞歌賦?但值此當口,捱不過去,若不拼湊出一句,未免丟人,當下想了一想,續道:「無路山間踏小路。」

    眾人聽這前兩句都是俠氣四縱,到他這句,卻忽然偏題,意境大顯逼仄。都想:敢情英雄俠士拉著一車酒劍詩書,居然無路可走,到山間去踩小道,車寬道窄,艱難之象畢露,這豈不是太彆扭了麼?徐三公子聽得滿臉是笑,幾難自制,幸而是坐在椅上,如是站著,定要笑到打跌。

    郭書榮華道:「侯爺這句詩,內含一個『山』字,一個『小』字,將上人的法名連佔了兩個,不易不易。而且英雄豈走尋常路?無路我自拓,萬里更獨行,個中豪情霸氣,真然呼之欲出啊!」

    這話雖好聽,大家卻都認為他這是在給常思豪作個臉、捧個場罷了。秦絕響心知大哥這句離題太遠,下句極是難接,自己可不能出這個丑,便笑道:「督公既解其中真味,那這下一句,定是非您莫屬了。」

    郭書榮華一笑,當仁不讓地點了點頭:「榮華才疏學淺,只能佔得一字,各位見笑。」小山上人笑道:「督公太客氣了,請。」

    郭書榮華目光環掃一周,笑吟道:「榮華這一句是:駐向雲天賞巍峨。」

    這一句占的是曹向飛名中的「向」字,又不僅僅是簡單續接而已,而是將第三句的意境一下扭轉了過來,使得落魄英雄無路可行的窘態,轉變為觀雲望海的隱士情懷,登時峰迴路轉,使得全詩有了一種溝行崖底,忽見青天的開闊的氣象,眾人聽了,無不鼓掌喝彩。

    小山上人念誦道:「常思俠士豪氣勃,酒劍詩書載兵車。無路山間踏小路,駐向雲天賞巍峨。好,好!督公才情四縱,堪稱驚艷。以老衲看來,這一『駐』字,用得極警、極逸、極確、極佳,極具洞察。前句有一『踏』,後句則有一『駐』,正是此字接上了侯爺第三句的氣脈,顯示英雄自有前程,只是在山頭駐足暫歇,臨風天下,一暢胸襟。若是用『閒』字、『笑』字,則未免粗俗了。」

    眾人聽得此解,都頻頻點頭,只有王世貞在人頭叢裡暗暗一笑。曾仕權道:「大家都接續過了,小秦爺,這回總該輪到你了罷?」

    秦絕響笑道:「督公這句已然氣象全出,別人再接什麼,豈不都是狗尾續貂?不如就由我起頭,咱們來接個對聯。」

    小山上人道:「也好,也好,督公以為如何?」

    郭書榮華笑道:「就依秦大人便是。」

    小山上人笑道:「好,好,那便請秦大人先出上聯。」

    「別著急。」

    秦絕響晃了晃腦袋,眼睛往徐三公子身後掃去,笑道:「有了。」

    眾人都聚目靜聽,只見秦絕響拉著長音出聯道:「易容——談何——容易?」

    朱情和江晚一聽自是明白,他這擺明了是在嘲笑自己二人改裝不成功,被認出洩了老底。朱情眉心一皺,眼中便具凶相,江晚忙暗暗碰了下他的衣襟。常思豪就坐在徐三公子對面,自然看得清楚,心想徐三公子當這二人是狗,這二人也把徐三公子當蟲,現如今他倆一直努力壓著火氣,看來還是怕了郭書榮華和四大檔頭。只見此時朱情緊了緊拳頭,果然又強自忍抑了下來。

    堂中有不少文士名流,此刻都在苦思冥想下聯,有的道:「溫泉因為泉溫。」有的道:「地瓜種在瓜地。」有的道:「香梅自產梅香。」有的道:「大船果然船大。」有的道:「娘老便是老娘。」一時嗡嗡生亂。

    常思豪聽著大感好笑,心想:「這聯不是簡單得很嗎?鳥呆豈非呆鳥,屁臭純屬臭屁……」

    小山上人晃著大頭,瞇目攏須,一副為難模樣道:「易容,乃是武林中變臉的學問。談何容易,又是一句成語。易容、容易、談何、何談,又形成回文。秦大人這一聯,實在難甚,難甚。」徐三公子剛才在接詩中並未出彩,正想著接一妙聯,也好揚眉吐氣。可是面對此聯,一時間思之不得,頓時胸中大堵。

    郭書榮華沉吟著,眼光向堂中掃去:「元美兄何在?」

    西面一桌上,王世貞站起身來,自是明白郭書榮華相召之意,身子微躬,面露難色道:「慚愧,秦大人此聯妙絕,下官才力淺薄,實難應對。」

    滿堂寂寂,都知他王元美是當今文壇領袖,才冠京師,連他都對不出的聯,誰又能想得出來?那些剛才還在喃喃自語對「地瓜、老娘」的,此刻也都閉上了嘴。

    郭書榮華四顧笑道:「各位,明年東廠搬家,到時你們大夥兒可要來湊份子。」眾官一聽都愣,東廠大院自建成以來,從沒挪過地方,怎麼突然間要搬?郭書榮華笑道:「王大人每到徐閣老、李閣老或別家府上,都文思泉湧,到我這兒就不成了,顯見著此處風水不佳呀。」

    王世貞忙道:「督公這可說笑了……」其實秦絕響這聯不難,只不過料定郭書榮華也有,自己在這當兒口說出來,不免有顯勝之嫌,因此乖覺作怯,裝裝樣子,可是聽郭督公這話頭兒,倒像誤會自己只順從徐閣老而不給他面子了。忽然又想:剛才自己聽小山上**吹特抬,誇得極是肉麻,心裡暗笑,莫非臉上不由自主地帶出來些,讓他瞧見了?若被誤會,那可更是大事不妙。正要想個法子搪一搪,卻聽徐三公子催道:「誰不知你是王大學問?比這再難十倍的也是張嘴就有!這會兒當著大夥兒要你說,你又拿上了,快說快說!」

    常思豪在旁冷眼瞧著,心想:「從小年宴上的舉動就可看出,這王世貞必是徐階的親枝近派。徐三公子連自己人都不懂維護,心裡真是沒數得很。」秦絕響也聽說過王世貞是什麼文壇領袖,想必才華橫溢,接個下聯應無問題,可是徐三這話一撂出來,他這下聯說與不說,都得落個裡外不是人。因此見王世貞那儒白雅淨的臉上青紅變幻,心底一時暗樂不止。在座官員中還有不少徐黨成員,見此情景,一個個尷尬彆扭,都覺不大自在。

    郭書榮華一笑道:「三公子也不用逼他了。榮華倒有一聯,就應在王大人這張臉上,不過大有缺欠,又難補構。」眾人聽了盡皆一奇,眼睛在王世貞臉上掃看,不知他這五官上哪裡藏著下聯。王世貞自己只稍微一愣,跟著臉上略微恍惚,卻又變做了好奇思索的模樣。小山上人道:「督公不妨說來聽聽,大家一齊參詳也好。」

    郭書榮華見王世貞那一閃的表情,知他才思超敏,已然會意了,卻仍在裝模樣。也不點破,笑道:「我這下聯是:『難色謂之色難』。」

    眾人聽完一靜,各自琢磨。王世貞擊掌道:「好!『易容』源於武林,『色難』出自《論語》,一文一武,殊稱妥當。容與色,一述面貌之真偽,一講人心之反映,一內一外,又堪雙絕。談何、何談,謂之、之謂,文氣相通,亦屬允當,督公此聯,可稱三全齊美。」

    原來《論語》中講過一件事,說子夏問:「何為孝?」孔子答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說的是人之孝順父母師長,有活替他們干,有好吃好喝給他們吃,這很容易。但是每天都能給他們好臉色看,就不容易了。在坐眾官多是科舉出身,自然對這則典故耳熟能詳,此刻再聽了王世貞的講解,也都讚歎起來,紛紛道:「督公妙才,果然不同凡響!」

    郭書榮華笑著擺了擺手,道:「『談何容易』乃是成語,『謂之色難』卻不是,這下聯實在牽強得很。諸位切勿再加謬讚了。」

    小山上人笑道:「氣通則文達,以閒言對成語,又有何不可?督公忒謙了。」眾人也都紛紛應和。以郭書榮華的身份,就算對得不好,又有誰敢多言半字?

    郭書榮華按手壓下滿堂頌聲,舉杯笑道:「大家如此抬愛,可真愧殺榮華了。此上聯實為絕對,秦大人年少才高,可見前途遠大,咱們都敬他一杯吧。」

    見眾人舉杯相賀,秦絕響頗有春風得意之感,站起身來向四外致了謝,陪大家飲過一回。郭書榮華一招手,花園裡笙笛起處,有班子扮起戲來,滿座人一面欣賞,一面彼此勸酒、交頭喁語。

    常思豪笑完了徐三公子,本來心情尚佳,然見滿堂官員不管品級高低,都對郭書榮華畢恭畢敬,連他自承對的不好的下聯也都要大誇大捧一番,可見對東廠是何等的忌憚。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員都是這副樣子,平日做事也多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已,這樣一副官場,想要振作起來都難,又何談實現什麼劍家宏願呢?心頭一時又悶悶生堵。

    一場《借東風》唱畢,眾戲子領賞暫歇,徐三公子滿臉的無聊:「三國戲麼,前面的還好,可惜《借東風》赤壁鏖兵一過,什麼走麥城、戰猇亭、失空斬之類,一段不如一段,再往後就更沒什麼可看了。」

    這話題極是微妙敏感,眾官呷梅雀靜地聽著,沒一個敢來附合。

    郭書榮華道:「三公子說的是啊,常言有『事在人為』之說,其實是不知天數氣運的癡話,蜀漢有那麼一個阿斗在,縱然有諸葛丞相的大才輔佐,也是無力回天呢。」王世貞見他目光含笑,說話間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臉上掃過,心頭不禁微微一跳,低下頭去。

    徐三公子道:「剛才這戲班子,腔調唱得倒也清和板正,不過論風采神韻,身段做派,可就差上一些了。」郭書榮華一笑,拿壺替他斟著酒:「三公子久慣風月,這等末流戲子,哪能入得您的法眼呢?」久慣風月並非什麼褒揚之詞,徐三公子倒似毫無所覺,忽然倆眼一亮,來了主意,提議道:「督公,聽聞您也頗愛曲藝,尤其精於昆腔,何不在此高歌一曲,以助酒興呢?」

    眾官聽了都興奮起來,不少人鼓掌稱善,也有人拍著拍著,縮回了手去,只因郭書榮華乃是堂堂東廠督公,讓他給大家表演,豈非大**份?他高興還好,若是回頭反應過味兒來,多半要拿鼓動的人開刀,徐瑛是堂堂首輔徐階之子,別人哪有他這般深厚的背景根基?更有人感覺到徐三公子這話看似無心,實則帶著挑釁、看熱鬧的意味,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曾仕權瞧督公含笑未語,便弓著腰往前湊了湊,將一張笑得細皺成花的白臉腆過來道:「三公子,各位,這昆腔北曲兒的,在下倒也能抓撓幾句,大傢伙兒要是有這興頭,就由我來一段兒助助酒興如何?」

    秦絕響笑道:「哎喲,這提議不錯,想來督公這強將手下必無弱兵啊,三公子,您說呢?」徐三公子笑道:「敢情!不用聽唱,瞧掌爺剛才這笑模樣,那不就是一折地地道道的《詐瘋》嗎?」登時滿堂皆笑。曾仕權笑道:「您可把我糟踐苦了。」得了郭書榮華的允許,在桌邊請了個安,便略直起腰,退身挪出幾步,來到門口亮地裡站定,清清嗓子擺了個姿勢,忽然想起沒有伴奏——官員中起了幾聲輕輕的哄笑——便又衝外招手,將幾個樂師喚到簷下,吩咐:「起個『投羅鳥』!」那樂師們聽了,一個個操琴橫笛,仰頭歪臉吱吱呀呀拉起散曲的調子。

    曾仕權弓腰耷背裝出一副小丑模樣,笑瞇瞇朝屋裡屋外眾位官員們又團團揖了圈手,重新擺好姿勢,逼腔作調,就唱起來道:「撫鏡笑,顧盼雄姿傲。自詡高逸絕塵,世情看冷,胸如天穹浩。未曾想,癡心暗許鎖相思,情網當頭,才知緣字妙!凝眸斜窺自心焦,意雖傾,愛難道。且側坐拾香,溫言婉轉,慢將心兒靠。」

    其時嫖院裡姑娘們常唱的曲子,分為粉頭段兒、追瓜段兒、撣鏡段兒等多種,粉頭段多含狎呢之詞,撣鏡段多是發浮生之歎,追瓜段則是喜中見樂,俏皮滑稽的為多。曾仕權唱這一段投羅鳥便屬其類,描述的是公子哥兒如何調戲少女的情事,「側坐拾香」後面,還有因靴底踩了狗屎而把姑娘薰跑的一節,曾仕權不敢太過造次,因此掐去不唱。

    眾官對這曲子熟爛得很,覺這位曾掌爺把個浪蕩人物扮得唯妙唯肖,足堪絕倒,後情雖然未表,彼此也都心照了,一曲聽畢,都哈哈大笑、鼓掌喝彩,一洗剛才神頭鬼臉的壓抑。

    「這小權,可也太不成樣了。」郭書榮華在掌聲中微笑著輕輕地說了這一句,收轉目光,拈杯微掩道:「侯爺見笑,三公子,來來來,請。」常思豪應著喝著,倒覺剛才這曲中「顧盼雄姿傲」、「側坐拾香」之語,似有所指,帶著調侃之意。斜眼瞧去,徐三公子果然聽得大不是滋味兒,臉色枯餿餿地好像個酸菜幫。心想:「郭書榮華和徐家的關係不清不楚,倒不如就此機會試探試探,哪怕他們關係當真不錯,借曾仕權這小曲兒,說不定也能挑起點火來。」當下假借酒勁道:「要說小曲兒呢,還是姑娘家唱來好聽些,三公子前些時開了一家香館,召來滿堂的姑娘,要多熱鬧有多熱鬧,督公想必去捧過場了?」

    徐三公子正不願提顏香館的事兒,聽這話立時側目:「聽曲不聽音,方為會聽,和性別又有什麼關係了?侯爺和梁家班——」

    「呵呵呵!」郭書榮華一笑截過話頭:「女子嗓音得天獨厚,聲色婉美,可以令人暢懷,然曲藝之道另要觀其情態,品咂功力,賞的是一段風流。聽曲本如觀畫,要的是幻中真,虛中美,三公子這句『聽曲不聽音』,可謂行家!」

    常思豪尋思:「你看出來我是存心,卻就話來了句「聽曲不聽音」,看似誇他,實際還不是衝我說的?顯見著是在堵我的門了。」心裡便有兩分火氣竄湧,擱杯笑道:「我呢,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麼曲藝,胡說兩句,可惹你們大夥兒笑話了。」見郭書榮華要張嘴,忙伸手虛按了一按,也不理秦絕響在底下磕來的腿,微笑繼續道:「好壞雖然分不大清,不過我倒是挺喜歡聽唱兒的,既然三公子這大行家都說督公精於此道,想必您的技藝一定是非比尋常的了?」

    郭書榮華笑道:「怎麼?侯爺也有興聽榮華一曲麼?」

    常思豪冷笑道:「剛才就盼著見識一下督公的風采,只是我這面子矮,哪好張這個嘴呢?」郭書榮華微笑道:「侯爺這可是在罵我了。」含笑垂頭片刻,合袖站起身來:「看來今日在劫難逃,榮華只好趕鵝上架,勉為其難了。」一聽郭督公要出頭,登時滿堂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

    徐三公子假嗔帶怨地捅小山上人:「瞧見沒,人家一說他就動,可見著我這面子不成。」小山上人道:「三公子這就錯了。」徐三公子道:「怎麼錯了?」小山上人道:「大姑娘上轎得兩頭抬,不能一頭不動一頭動。」誰也沒想到他這少林方丈也能說出這種俏皮話來,登時滿堂皆笑,氣氛大松。秦絕響笑道:「狂朋怪侶遇當歌,看來督公這趟是想不唱也不成啦。」

    郭書榮華哈哈一笑,銀衣一擺,來至花園之內。曾仕權連使眼色,樂師忙也跟了下來。

    眾人滿懷期待,都停止說話,謹慎了呼吸。

    只見他於湖石小徑間凝神輕踱數步,似乎胸中有了詞句,揮散其它樂師,只留下一個持蕭的。簡單交待幾句,樂師點頭,蕭聲便起,嗚嗚嚶嚶,曲調簡素天然,如過耳之清風、少女之叮噥。

    就在這當口,花園盡頭的月亮門處,程連安腳步輕捷,引進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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