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眼睛瞧著他,沒有伸手去接,問道:「郭書榮華請我,為何請柬卻在你手?」
劉金吾忙答道:「我也是到他廠裡辦事趕上了。想著辦完事要上您這來,就把您這份直接帶過來了。我也收到一份。」說著拿出自己那份請柬一晃。
常思豪也不查看,向前走去,問:「他設這宴幹什麼?」
劉金吾拿著紅柬自後跟上,道:「立春是東風解凍之日,每年這個時候,郭書榮華都要大擺筵席,會請各路賓客辭舊迎新,為來年祈運。今年趕得好,明兒二十九立春,後個大年三十兒,再後天大年初一,連一塊兒了。」
常思豪心想:「絕響鬧出這麼大動靜,不知東廠方面是怎麼個態度。俗話說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但若是各路賓客齊聚,去的官員們定也不少,多半便不妨事。倒是這劉金吾整天笑忒嘻嘻,辦起事來雲山霧罩,雖然大家結成了兄弟,卻也摸不透他心裡想的什麼。」當下說道:「旨宣完了,事情你也辦妥了,督公想必滿意得很,誇了你什麼沒有?」
劉金吾明白他的意思,賴巴巴笑了起來:「二哥,陪同宣旨的事,真是皇上吩咐的,當時您不也聽見了嗎?我是內廷的人,雖然要敬著郭書榮華,卻不受他的管。至於小秦爺這官兒是皇上的心意,還是別人使了力氣,那兄弟就不清楚了。其實您看現在這局面,不是挺好的嘛,您也就別想得太多了。有兄弟在宮裡做總管,小秦爺在外當千戶,戚大人在三大營,將來不管是入部還是狩邊,彼此都能有個照應,咱們的台架子也就算搭起來了。您這大角兒再一粉墨登場,弟兄們拉弦的拉弦,打鑼的打鑼,這戲還怕唱不紅嗎?」
常思豪淡淡一笑:「就怕唱的是《斬單通》,唱來唱去,把我這吃飯的傢伙倒給混沒了。」
那單通,字雄信,山西人氏,綽號「赤髮靈官」,手使一條金頂棗陽槊,胯下閃電烏龍駒,橫勇無敵,乃是隋末九省五路綠林英雄都頭領,響噹噹的江湖道總瓢把子。曾在賈家樓三十六友義結兄弟,到後來兵敗被擒,眾兄弟卻站在旁邊大看熱鬧,無人相救。《斬單通》這一出,便是單雄信倒剪雙臂在轅門外,痛數兄弟無情無義的罵戲,那一出唱來可真是血烈十分,撕人肝腸。劉金吾向愛聽戲,怎不曉得?登時臉色大苦道:「二哥,您可別這麼說,咱們兄弟要做劉關張,哪能學他們賈家樓呢?」
秦絕響插言道:「幾日不見,我大哥倒成了你二哥,你們兄弟三個梅園結了義,我老人家可往哪兒擱呢?」
劉金吾左手背一砸右手心兒,冤掰掰地道:「哎喲我的小秦爺,您是侯爺的親內弟,我和戚大人怎麼比啊?」又轉向秦自吟說小話兒訴起苦來:「嫂子,你瞅瞅,這整個院兒裡就我一個外人,還遭著欺負、受著委屈,這大過年的,可叫兄弟怎麼待呀?」
秦自吟知道他這人沒正經,都是做出來的樣子,笑道:「這可教人沒辦法了,叔叔自家把話兒往遠了說,我又如何能拉得回來呢?」劉金吾半捂著臉哭喪道:「完了完了,連嫂子也不疼呵兄弟了,那我還活個什麼勁兒啊?」瞧見躲在一邊的暖兒,忙又招手喚她道:「小妹妹,過來替大哥哥說幾句好話兒,大哥哥請你吃蘋果。」
暖兒遙遙盯了他的臉,一扭頭道:「哼,你的蘋果,我才不吃哩!」
劉金吾知道她把「吃蘋果」又當成了「親臉蛋」,板了臉拱手道:「佩服,佩服,不愧是小秦爺未來的夫人,果然是貞潔烈女。」惹得眾**笑不止。
轉過天來日上三竿,常思豪換罷公服,劉金吾也到了,一切收拾停當,與秦絕響三人各乘一轎,直奔東廠。到了地方常思豪下轎觀看,只見一座沖天式牌坊撐天拄地而立,全木結構,浮雕滿柱,精工細刻,栩栩如生。正中央橫一塊巨匾,上書「百世流芳」四個大字。後面便是青磚白壁的東廠大院。早有人把訊息傳入,郭書榮華笑容滿面,率人親自出迎。常思豪仰面四顧道:「原來督公的府第就在東廠大院,真可謂是以廠為家啊。」
郭書榮華笑道:「榮華愧受皇恩,敢不盡心竭力?侯爺,裡邊請。」
進得院來,此時中庭已經站滿了人。常思豪一邊走,眼睛一邊往兩側掃看,這些人為官的居多,名流文士、軍政各界都有,王世貞、詹仰庇這些自己見過面的也都在其內。戚繼光獨自一人站在角落裡,常思豪一走一過,相隔稍遠,只和他對個眼神,也沒有說話。眾人見郭書榮華迎進了常思豪,都上來施禮,劉金吾是皇上身邊的人,大伙著力巴結,更不必說。只有秦絕響沒什麼人認識,一帶而過。
眾人前簇後擁過了幾層院落,沿廊穿過一道月亮門,來至後庭,只見眼前是一片縱深較長的天井小花園,花園後正堂屋門大開,簷外側兩廊延伸,將花園環抱在內,廊間都掛了擋風簾子,裡面擺滿桌案、升了炭火。程連安穿了一身新衣,面帶得體的微笑,給常思豪請罷了安,退讓在一邊,安排其它等級較低的官員到廊間入席,像御史張齊、文林郎詹仰庇之輩,因是言官,品級微末,居然都進不得屋。
常思豪在正堂落座,只見自己面前這桌面渾圓寬大,乃是黃楊木所製,上過數道清漆,金澄澄如同水中黃玉。四顧別瞧,所在位置乃整個屋子中心偏左,面門背壁,視野絕佳。劉金吾瞧見自己的上司、錦衣衛總指揮使、「成國公」朱希忠在另一桌上,忙過去見禮。此時人來傳報說徐三公子已到,郭書榮華便又致了歉,率人出去迎接。過不多時,就見徐三公子攜丹巴桑頓及小山上人,帶著幾個隨從,和郭書榮華有說有笑,走進了花園。本來已在廊間落座的眾官一見,忙都起身,遙遙拱手示禮。
進了正堂,各方見罷,郭書榮華將徐三公子一行領至常思豪這桌近前,引手笑道:「這位是雲中侯常思豪常侯爺,想必三公子已有耳聞。」徐三公子笑道:「何止耳聞?我們早就見過了。那時侯爺衣裝雄武,可讓徐某見識了一把大英雄的豪野本色呢。」
常思豪心想在顏香館中與他相見時,自己穿得和獵戶差不多,說什麼衣裝雄武,豈不是寒磣人麼?一笑道:「三公子說笑了。記得前些時公子神光傲目,頗有睥睨天下之姿,如今看來,心境倒像是平和了不少啊。」
徐三公子原是雌雄眼一大一小,被丹巴桑頓治好後,面目英俊了許多,聽到這話也不以為意,笑道:「這都是上師以佛法化解救難,才令徐某重獲新生。上師,小山上人,請來和侯爺見過。」丹巴桑頓低首道:「侯爺氣色絕佳,想必夫婦和諧,家庭幸福美滿。」他這見面話頗為怪異,既非問候,也非祝福,有些不倫不類,別人聽了當是他漢語不佳,辭不達意。常思豪心中卻是一動:「說什麼夫婦和諧,莫非我按法旗圖形行事,在身體上會有所反應變化,讓他看出來了麼?」眼瞧這藏僧衣衫單薄,身形沉穩,姿容安泰,多半是拙火已復,當下暗加小心,還了一禮。
小山上人合十微笑:「兩日不見,侯爺唇潤丹暉,瞳綻青蓮,頰腮滿隆,宏聲清遠,竟大具佛相,令人望而生敬啊。」
前者在白塔寺中,常思豪見這大頭和尚虛頭滑腦,倒也並無所謂,但聽秦絕響講過少林舊事,又料他與東廠勾結,對其印象便轉不佳,淡淡道:「不敢當。在下雙手沾滿鮮血,罪孽深重,只具凶相,哪有佛相?」小山上人笑道:「侯爺忒謙了,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常思豪身微後仰,單手在腰間一拍,「十里光陰」刷地跳出半尺,冷森森在小山上人眉眼間映出一方亮白,看上去便如戲台上的小丑一般。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借上人吉言。我倒是放下了屠刀,不過又帶上劍啦!」一抖手,劍復歸鞘。
郭書榮華笑道:「不向山邊聽虎笑,豈知侯爺是妙人呀。來來來,三公子,兩位大師,請坐,請坐。今日客人來得不少,榮華還要接待一二,少陪少陪,咱們待會兒再聊。」說罷轉身去了。
眼瞧徐三公子、丹巴桑頓和小山宗書落了座,秦絕響微欠身子笑道:「上人,咱們在白塔寺裡也沒好好聊聊,我還真不知道您會看相。既然給我大哥看過了,不如也替我來瞧瞧氣象命運如何?」
小山上人略整僧衣,微合兩袖,一顆大頭不動不搖,和他的柳葉眼對望著,道:「秦大人年紀輕輕便做上了五品高官,這氣象命運,還用看嗎?」
秦絕響笑瞇瞇點頭道:「嗯,窮人算命,富人燒香,看來我日後,還得多到上人的寺中捨些佈施才好哩。」小山上人笑道:「多謝秦施主,老衲求之不得。不過出家人不貪圖凡俗之物,錢財佈施於老衲來說倒是小事,只願來年天下能夠風調雨順,少一些驚濤駭浪、電閃雷鳴,那就再好不過了。」
秦絕響側目道:「哎喲,聽上人這話,對明春的氣候似乎不大樂觀哪?」
小山上人一笑:「老衲夜觀天象,見東風催雨,霧潛龍翔,西金克木,天笑有殤,雲中裂電,秋墓灰揚,星移斗轉,主客更張。這天下之風雨,倏忽即來,倏忽又去,令人防不勝防,老衲又怎能樂觀得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