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聞言擰身回望,廊間壁燈幽斜,照得秦絕響官服上錦紋蠕暗,肅郁陰沉。
光影浮動中,那一對透出怒火柳葉眼裡,分明還有一些無法理解的委曲。
暖兒在門口望著二人,不敢靠近。
秦絕響緩步前移,低聲道:「大哥,不是我吼你,老鄭已然吃透了你的性子……」常思豪一聽立即扭頭,走向梯口。只聽背後秦絕響切聲道:「你這樣渾悶聽不進好話,叫咱們這兄弟,以後還怎麼做?」
常思豪腳步一凝,眼望走廊盡頭的明窗,緩緩道:「自從妹妹和公公死後,在這世上,我便再沒有一個親人。忽然間有了你這麼個兄弟,我不知道有多開心。」頓了一頓,頭向後微轉,露出小半張側臉:「絕響,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我心裡始終會認你做弟弟,至於拿不拿我當哥哥,是你的事了。」說罷緊行幾步,邁步下梯。
秦絕響身子直直地僵於燈下,鼻孔縮張如馬。
二人在樓梯間說話聲很大,馬明紹正陪客飲酒,卻也聽得清清楚楚,見常思豪順梯而下,忙過來笑問道:「侯爺,您要走了?」常思豪點頭略笑:「心裡悶,出城逛逛。馬大哥,有好馬麼?借一匹來騎騎。」馬明紹笑道:「背月鞭名馬,踏雪奮青蹄,好想法!」親自下廄選了一匹牽至街前。
常思豪飛身上馬,道聲:「謝了!」一磕鐙絕塵而去。
泰山、衡山、嵩山三派結伴出了城一路向南,急急行了一程,見平安無事,速度也便緩了下來,眼見天色見黑,便在前面村鎮中尋了個大客棧歇腳。
正值年關,出行者稀,客房、院子都閒著。掌櫃一見這麼多人到來,又都是武林人士,不敢怠慢,趕忙喚店伴慇勤招呼,將三派門人弟子讓進客房,另安排灑掃了幾間小院,泰山二老一間,管亦闌、應紅英母子一間,衡山、嵩山兩派掌門各佔一間。
管亦闌不怕花錢,要的就是舒服。見掌櫃的安排周道,店伴伺候得體,甩手多賞了幾兩銀子,眾人自是皆大歡喜。應紅英怕他牽動傷口,屏退了店伴,到屋親自用熱水浸了手巾,坐在床沿替他把臉上塵土揩淨,又拉過手來在盆中泡過揉過,一個指縫一個指縫地替他來擦。
管亦闌斜倚枕頭,在床上半靠半躺受著伺候,眼睛一直不離母親的臉,靜靜地等到最後一個指縫兒被擦完,手上一緊,將她將要收回的手握住,眼中露出乞憐之色。
應紅英紅唇微抿:「冤家,你又拉著我幹什麼?」
管亦闌軟嬌嬌地道:「娘,我臉上火辣辣的,定是給你那一巴掌扇得腫了。」應紅英目光裡立時有了疼惜,伸出手去,輕輕在他臉上撫摸,忽又變了顏色道:「哪有?連個手印兒也沒留下,又來騙我。」管亦闌一笑:「娘,我就愛看您疼兒子這模樣兒,兒子便是給您扇上幾十記、上百記,也開心得緊。」
應紅英鼻中輕輕一哼,長睫抿低斜他一眼,甩脫了手,道:「行了我的冤家,好好在床上躺著,亂動弄破了傷口,以後可要落疤呢。」說著把手巾往水裡一擔,端盆起身。
管亦闌猛地挺起身來:「你到哪兒去?你陪我。」應紅英擱盆皺眉,把他重新按在床上道:「說了讓你別亂動,今天瞧你那一摔,都把娘疼死了!快給我老實些罷!」管亦闌拉了她手,扭著身子道:「我不!我不要你去伺候那兩個老東西,今天的事能成,還不是虧了我?他們幹什麼了?」
應紅英趕忙將指頭按在他嘴唇上,聽聽外面無聲,這才埋下頭來,貼在他耳邊道:「冤家,你作的什麼死?娘處事不比你明白?他們那歲數,還能活幾天?你爹的事也幹淨了,往後的好日子還不都是咱們的。聽話,啊?」
管亦闌怏怏地鬆了手,又嘟嘴道:「娘,我渴了。」應紅英白了他一眼,到桌邊取壺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嘴邊,見兒子無動於衷,倆眼直勾勾仍瞧著自己,心中會意,皺眉說了句:「煩人。」將茶喝了一口含在嘴裡湊近,管亦闌探手攏著娘的臉,美美地接口喝了。應紅英杏眼含嗔地瞧著他,又撲哧兒一笑:「你個死孩子。」管亦闌一笑,這才順順當當躺下。
應紅英端著盆出來換了水,親自送到孔、曹兩位老劍客的院落,一進屋,忽覺腳下一空,水盆撒手飛了出去。明白過來時,整個人已被曹政武橫抱在懷裡,水盆也被孔敬希抄了個正著。她驚魂未定,手撫胸口,沒好氣兒地道:「你個老沒正形兒的,快把我放下,老許、小白就隔了一層院子,你還鬧!」
曹政武探鼻子,貼膝順腿到鞋尖聞了個香兒,放下她身子,笑忒兮兮地道:「事兒都辦妥了,你怎麼謝我?」
「呸!」應紅英低低啐了一聲,道:「今兒都是我兒在人前露臉,你們倆拙嘴笨腮的都幹什麼了?就是裝個像擺個譜罷了!姑奶奶捏個蠟的擺那兒也比你們強!」
孔敬希擱下盆笑道:「曹師弟是沒說上什麼話,我那幾句可都挺給勁吧?來來來,先給師叔摳個棗兒吃!」
應紅英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解腰帶蹲下,手伸進褲子裡等了一會兒,摸出兩枚大紅棗來,扔給二人,道:「吃吃吃!什麼好東西!」
孔敬希笑道:「棗為木性,吃了火旺,須得以陰氣平之,才不傷身。你瞧,早上放進去還皺巴巴的,這會兒不就又鼓、又圓、又亮了麼?」他二指捏著棗子瞧了一瞧,扔進嘴裡嚼著,點頭道:「嗯,棗還是咱山東的甜哪。」
應紅英道:「以後姑奶奶可沒空給你們整這些勞什子,今天抽我兒巴掌那會兒,一鬆勁,險些把這玩意掉出來,這要讓天下英雄瞧見,我還有臉活嗎?」
孔、曹二老嚼著棗子目光相對,哈哈大笑。
應紅英寒了臉,轉身便走,被曹政武一把攔住道:「侄兒媳婦,這是幹什麼,生的哪門子氣嘛。」應紅英怒道:「你還知道管我叫侄兒媳婦?我跟你兩個說,回去你們在後山過你們的,咱們的事,就到今天這兒了。」孔敬希不悅道:「怎麼?你這是要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呀?」應紅英撐睫翻眼地道:「我還念完經打和尚呢!」扭身便要走,曹政武手中剎勁,立刻將她鉗得額角滲出汗來。應紅英道:「怎麼著?要和我動粗麼?姑奶奶可喊人了!」曹政武不知自己勁這麼大,見捏疼了她,登時一慌,放鬆開忙陪不是。孔敬希道:「紅英,你這是幹什麼?我們豁出這張老臉,可給你幫了不少忙,要不然別說什麼蔣昭襲的事要漏,就是你死鬼丈夫那關,你過得去嗎?」
「哎喲,」應紅英晃著頸子瞧著二人,道:「跟我翻小腸兒是嗎?好啊!姑奶奶也來戳戳你們的老肋條!在山上,你們出手若利索點兒,我兒能傷成那樣嗎?你們兩個練一輩子童子功,老來老去了,是誰捨了這白花花的身子,讓你們嘗了一把做神仙的滋味兒?要不是姑奶奶我,你們死都不知道人間有這美事兒!一輩子都是白活!我不說便罷,還敢跟我翻小腸!」
孔、曹二老臉色尷尬,曹政武道:「英子,你的好那還用說嗎?我們下輩子也記著。那姓蔣的功夫著實的硬,我們也是盡了全力了。」孔敬希也道:「所以說呀,咱們有啥說不開的話呢?你這打開門兒又關上,這不是坑我們嗎?」
應紅英拍開了曹政武的手,整了整衣裳,眼睛斜地,抿著頭髮說道:「我也明白,這事兒開了閘,是收也收不住的。這樣吧,等回去,我買兩個姑娘給你們送後山去,咱們的事,也就算兩清了。」
曹政武瞅瞅孔敬希,孔敬希瞅瞅曹政武,兩人撓著白鬍子根,都有點猶豫不決。
應紅英緩和了臉色,挽起袖子,到桌邊伸手盆中,搓洗著手巾,語重心長地道:「你們二老啊,都是劍客的身份,侄女說句不中聽的話,都這歲數了,還有幾年好活?安安穩穩地度過去就得了,你們放心,這姑娘,我一定挑漂亮的買,她們年輕,比我還不強嗎?」她擰乾了手巾,一面說著一面替二老擦臉:「到時候你二老也要注意身體,可別太放縱了,走上我爹的老路,知道嗎?」
孔、曹二老聽到這般款款溫言,目光都軟了下去。應紅英替曹政武侍弄下衣領,又替孔敬希抻了抻衣襟,拍了拍肩頭皺褶,默默收拾木盆出屋,合上了門板。
二位老劍客身子一懈,坐靠在椅上,都感覺有氣無力。曹政武側頭問:「師哥,別的姑娘,也能和紅英一樣嗎?」孔敬希有點拿不準,道:「女人照說……大概都差不多。」倆人想像了一會兒,各自長長歎了口氣。曹政武黯然道:「怪不得有俗話說,人不風流枉少年,敢情真是……」孔敬希一托頜下白鬚,低頭自己瞧著:「開弓沒有回頭箭哪……師弟呀,咱們的青春,回不去了……」說著怔怔流下淚來。曹政武也哭道:「早知這樣,我他媽練這武幹嘛?我二十,不,十八,不,我十六就下山,娶老婆去!我一娶就娶倆!娶仨!」孔敬希巴掌在大腿上狠狠一抽:「我他媽娶六個!」「別說了,」曹政武吸著鼻涕,嗚嗚嚶嚶地道:「師哥,咱們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兩個老人輕拍著彼此的後背,哭成一團。
應紅英到前院把盆交給店伴,剛要回自己那屋去看兒子,就聽有人笑道:「嫂子,還沒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