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舊城道:「這件事是咱們各派建立以來,從所未有的大決變、大轉折,當年祖師命每任後續掌門要將誓言口傳心授,代代流傳,重要性尤在本派門規之上,我等如何能忘?」
應紅英道:「嗯,祖師的誓言,小妹也一直記在心裡,每時重溫,不敢或忘。然而這些陳年舊話,咱們幾派的人記得,只怕有些人自己卻忘得乾淨了。說道起來,在場諸位英雄或許不知原委,白師弟,你給大家講來聽聽如何?」
白拾英應了聲:「好」,清清嗓子,鄭重說道:「昔年劍絕韋天姿與宗喀巴弟子釋迦也失在御前一戰之後,兩人換藝,韋老劍客得了釋迦也失的『果道七輪心法』,研習數載,與自己的劍學融匯為一,成為古來少有的大宗師。他當時見江湖風氣保守,門派之見頗重,大家互藏其秘,彼此間少有溝通,於是便在京師建起修劍堂,創盟立劍為宗,言稱要破除一切陳規舊習,將自己一身所學傾囊天下,傳與有緣,希望人人都能夠通過劍學明通夙慧,梳理身心,以更好的姿態去興利捍患、立業建功,面對人生的種種。此舉破千載之舊見,革百代之積習,真可稱古來未有之盛舉。」
他本就生得英姿挺拔,此刻亭身院中娓娓述來,顧盼神飛,講得更是極富感染。群雄靜立肅聽,溯思著百多年前這場江湖盛事,無不大生感慨。
只聽白拾英繼續道:「華山、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各派祖師們聽聞此事,都不敢相信,甚至懷疑,這是官府為殘害武林同道而設下的圈套,於是相約到京,準備查明真相。不料與韋老劍客會晤之下,發現他老人家所做一切,竟都是真心實意。當時各門派中捂得嚴嚴實實的武功秘訣,和他老人家無償公開傳授的心法、劍法一比,簡直淺薄粗陋,判若雲泥。祖師們感動之餘,經過商議,決定將本派秘不外傳的武功圖譜、理論著述也都貢獻出來,並且率本派弟子,都要共同加入百劍盟。
當時韋老劍客言說,他創的並非是一個江湖幫派,而是一個同盟學社,一切以傳道、授劍、涵養身心為重,合之則來,不合則去,來去自由。大家貢獻出來的武功典籍可以收納,供天下學子研習參悟,但這麼多門派加入,他無心打理,更無意經營。五派祖師商討數日,最終擬定了一個方案,共同立下誓言:各派願統一歸屬於百劍盟旗下,隨老劍客一道,致力傳播劍學,革弊布新,日常事務則由各派分別自行打理。經韋老劍客點頭同意,咱五派這才與百劍盟合為了一體。」
應紅英點了點頭,向上問道:「盟主,我白師弟方纔所述,可有差錯?」
鄭盟主道:「並無差錯。」
「好。」應紅英又向小山上人瞧去:「上人,剛才尊師弟言道,武林中有門戶之見,官場內有黨徒之分,此為禍亂之由,其因在於人皆懷有『我執』、『我見』,請問上人,對韋老劍客和五派祖師當年所為,有何看法?」
小山上人合十道:「善哉善哉!這幾位前輩澄心破障,堪稱無私無我。」
應紅英轉回頭去,面對群雄道:「上人這話,不知大家以為然否?」
群雄都道:「小山上人說的甚是!」「韋老劍客確是前輩楷模!」應紅英略伸雙臂,壓下聲音,說道:「紅英自幼習武之時,便聽師父、師叔伯們談說此事,對前輩祖師十分景仰,然而誰又能想到,他們的努力也不過是江湖上一現的曇花。自韋老劍客過世之後,百劍盟傳承幾代,就起了變化,尤其近年來在一些別有用心者的策動之下,先是將入修劍堂的幾位大劍架空,繼而是拋棄普惠講學,代之以試劍選才,同時親近官府,大力擴充經營,不論茶樓酒肆鏢局布行,統統納歸旗下,又在雲夢山擇址興建匯劍山莊,收募豪傑,培養戰力。其行為與韋老劍客稟承之宗旨大相逕庭,且漸行漸遠。時至今日,能進入修劍堂研學者,已經不過寥寥數人,而百劍盟中,更是裙帶勾連,關係錯綜。有的人,仗著自己是盟中骨幹的親屬子弟,便可近水樓台先得月,小小年紀,學得秘要;有的人,仗著自己是哪個顯要人物的親枝近派,便可在外耀武揚威,指東道西!」
她語聲越發激烈,常思豪在旁靜聽,內心裡大起波瀾。劍家宏願立足高遠,所思所想皆超出世俗非裡可計,應紅英產生誤解也屬正常。但武功方面,僅就自己接觸到的來看,除了廖孤石是自修自悟的個例,其餘像沈初喃、洛虎履等,都年紀輕輕就功力卓絕遠超儕輩,確實難說這與他們的出身沒有關係。偷眼朝鄭盟主瞧去,只見他眉目凝定,靜靜聽著,似乎也沒有意願出言反駁。
只聽應紅英道:「本就不該存在的試劍大會,如今更成了專供盟中子弟表演的場子,將江湖上有心向學之士,都擋在隔欄之外。四年前蕭今拾月連勝數十陣,最終拒入修劍堂,揚長而去,正是看透了其中的關節,知道百劍盟已然今非昔比,早墮落成了一個掛劍為幌、逐名唱利的舞台。它在武林同道看來,不過是一種武力霸權的展示,在受邀出席的官員們看來,又難道不是一場十足血腥的娛樂?」
在場群雄之中有不少人都親身經歷過百劍盟的試劍大會,雖只是在台下觀戰而已,但一想起來,往日情景卻都歷歷在心。要上試劍擂台,確實不限門派、性別與武功,可是上去容易,怎麼下來,就難說得很了。輕者輸個一招半式,在天下英雄面前丟臉,重者就要傷殘送命。那些有意求學深造之人,武功很少能練到登峰造極之境,他們的試劍對手多為百劍盟裡的名家後裔。這些公子、少劍仗著家學深厚,上了台輕鬆勝出,便可在小小年紀得享大名。誰都知道百劍盟匯劍天下,對武功劍道的精研無人可及,但這修劍堂的台階太高,絕大多數的人也只能望洋興歎、空自懷念韋老劍客在時,那有教無類的時光。至於每次試劍大會都有邀官員到場,似乎已成慣例。這些人有的懂武,有的不懂,在看台上由盟裡重要人物陪著,多半是看個熱鬧,教她這麼一說,倒真有些看耍猴的味道,所以群雄此刻聽了都頗具抵忤,恥憎暗生。
應紅英掃在眼裡心中落數,說道:「那一屆會後,拙夫回到泰山,回思在盟中所聞所見,愁眉不展,終日歎息,就此鬱鬱而病,許師兄,那時你得知消息,曾來山上看望於他,應該對此還有些印象罷?」
許見三歎道:「是。管師兄為人正直,思慮深遠,見盟裡如此搞法,對咱五派的未來很是憂心。言說假使百劍盟只是自甘墮落,總有敗亡之時,雖然可惜,卻也不足為懼。可是現在他們和官府走得太近,怕只怕有朝一日會背反江湖,成為武林公敵。那時節咱五派要聽從號令,調過頭來與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為仇作對,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我當時勸他說,以鄭盟主的人才武功,當世不作二人之想,劍家宗義若能用之國事,或許天下真會有所改觀。管師兄言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廟堂與江湖,猶如白天黑夜,永遠不能調和在一起。你仔細想想,從古至今,有哪位俠劍客在這條路上走得通過?縱然鄭盟主熱血一腔,想的確是國民大事,底下的人舉著門面旗吶喊助威,暗地裡混水摸魚的,還能少了?我當時思索良久,也只能是無言以對。」
他話裡所說「官府」雖未點明具體,可是眾人都清楚,官府方面和百劍盟打交道最多的,主要便是東廠。剛才曹向飛在時,群雄瞧見鄭盟主與之交談親切,不少人表面未動聲色,心裡都頗具反感。沒想到洩底怕老鄉,原來他盟下的一派掌門也對此類事情頗有微詞。彼此間相互瞧瞧,腰桿都硬氣不少。
只見應紅英神色黯然地道:「拙夫雖懷抱悲觀,然而顧念著祖師們當年的情份和誓言,直至病到彌留,仍始終沒有發出異音。未來的事情沒人說得準,或許百劍盟真能夠走出一條新路,也未可知。扶持我兒管亦闌接手掌門之位後,我們娘兒倆本來也別無它念,可是沒想到隨之而來的一件事情,讓我們這顆心,算是徹底冷了。」
這時夏增輝臉色沉凝,又開了腔道:「夫人所言之事,莫非與管少掌門這傷有關?」
「正是。」應紅英側目道:「兒啊,你把事情給大家說來聽聽!」
「是。」
管亦闌怯怯然答應,從擔架上掙扎著,被人扶坐起來。他手掩胸口咳嗽數聲,兩眼含悲地道:「爹爹因病亡故,我和娘悲痛欲絕,搭起靈棚,發信報喪。送信人未到京師,百劍盟派出弔喪的人卻已先到了。領頭帶隊的姓蔣,叫做蔣昭襲的,進了山大模大樣,擺起他劍客的派頭,把我泰山派上上下下,半點也不放在眼裡……」說到這兒大生委屈,鼻涕眼淚地哭了起來。
蔣昭襲在始部座下,平時盟裡盟外地負責溝通,和江湖人物打交道頗多,在場群雄中有不少人都認得。知道他大名蔣暮,字昭襲,本是山東青州府雲門山人,向來謙恭正直,重禮守義,故而得了個「雲門劍儒」的雅號。此人注重儀表,行動衣著自有一派精緻講究。至於說他什麼大擺派頭,未免有些不盡不實。但管亦闌話裡有話,人家送信的未到,而弔喪的先到,顯然是百劍盟在泰山派中安插了眼線,提前獲知了消息。這樣對待自己旗下的派屬,未免不夠光明磊落。沒接觸過蔣昭襲的人,也都覺得百劍盟既然如此霸道,底下劍客擺擺架子,也是順理成章的了。
管亦闌強自忍抑悲傷,抽泣著道:「我和娘敬他是盟中使節,對他恭恭敬敬,安排他在山上住下,使用等項,不敢有缺。卻沒想到,他深夜之間,竟趁我外出方便之機潛入靈堂,開棺盜取陪葬的物事……」
「放屁!」
這一聲大吼突如其來,聲量又高,嚇得管亦闌頸子一顫,連眼淚也縮了回去。群雄紛紛循聲回望,只見荊問種帶著洛承淵、江石友以及十餘名劍客正站在大門口邊,大家只顧聽管家母子說話,都沒注意身後動靜,也不知他們來了多久。
罵管亦闌的正是高揚。他鬚眉皆炸,怒氣沖沖大踏步搶至院心,一把扯住擔架的桿子,厲聲喝道:「管亦闌!你休要血口噴人!」
管亦闌一驚之下瞥見是高揚,眼睛登時圓起,忽然「哎喲」一聲,跌下擔架。他以傷肘拄地,拖著身子勉力蹭爬,一隻手揚起來向母親伸去,哀喚道:「娘,娘……」應紅英呆了一呆,忽然大驚,趕忙大張雙臂撲將上去,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上摸下捂地道:「我的兒!傷口摔裂了沒有?快讓為娘瞧瞧……」管亦闌失聲道:「娘,這人要殺我!他要殺我!」說著話向高揚回指,身上抖作一團。
事情發生太快,群雄或沒留神,或視角不佳,待到管亦闌身子落地,卻都瞧見高揚的手握在擔架上,以為是他掀下去的,頓時一片騷動,責怪他對個受傷的孩子動手,實在大失劍客的身份。
應紅英撫摸著兒子的頭髮:「別怕,有少林派小山上人和眾英雄們在,不會有事的。」
管亦闌扯著她衣衫,抽著鼻涕顫突突地道:「娘,人死不記仇,爹爹一向為人忠厚老實,別人對他的靈柩不敬,想來他也不會怪罪。這京師又是人家的地方,咱們孤兒寡母的,跟人家爭什麼是非,討什麼公道?不如忍了這口氣,回去收拾東西退出江湖,咱娘兒倆相依為命,過安生日子去得了!」
「你……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應紅英氣得將他往地上一搡,甩起手來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然而瞧著兒子捂臉忍淚的樣子,又軟了下來,蹲下將他的頭攏在頜下哭道:「兒啊,你可得爭口氣啊,娘是個婦道人家,能撐起什麼門面?以後這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還得指望著你呢!」夏增輝趕忙上去解勸:「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唉!孩子畢竟是小!您可別動真氣,哭壞了身子!」白拾英跺足道:「江湖是能說退就退的?掌門是能說不做就不做的?你年紀雖小,可也是個男兒,縱有什麼事處理不好,有你娘在,有這些叔伯大爺們在,都能拉你、幫你,你怎可如此失志頹靡?還不快給你娘認個錯兒!」管亦闌抹淚道:「是,是!娘,您別哭,孩兒知錯了!知錯了!」
在場眾人瞧得面面相覷,江湖兒女輕生死、重離別,凡事灑脫。此刻應紅英母子行止,卻實在婆媽之極,然想到她們孤兒寡母甚是可憐,也都不好說些什麼,各自瞧瞧她們,再瞪瞪鄭盟主、高揚一夥,心裡都酸來怒往的不是滋味。小山上人歎了口氣,兩掌合十,低著頭不住念佛。
鄭盟主二目凝神,將高揚逼退。緩緩道:「嫂夫人節哀。事情真若如此,百劍盟決不護短,定要給你母子一個公道。不知蔣昭襲現在何處?」
應紅英猛地甩起頭來:「他早就回了盟裡,你怎麼反來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