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豐連連擺手:「你別誤會,無肝將養些時日,身子已然大好,回首這十年面壁的光陰,想來心中也有所領悟,前天在書背頁上留下首詩,人就走了。」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黃薄的書冊來。
那是一本手抄的莊子《逍遙游》,篇幅不大,只有幾頁的樣子。
常思豪搶過直接翻到背面,只見上寫幾行小字:「該放手時便放,莫待不放不成。心有牽掛是心病,灑脫無須有人疼。特立自獨行。何須背囊篷帳?想要就去遠行,逝路留與身影顧,踏遍天涯歌不停。暢意好生平。」
常思豪看完最後的落款,茫茫然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歡喜的是無肝顯然已脫去心枷,超離了喪子的苦痛,擔心的是老人家偌大年紀,身體又不好,此番獨身lang跡天涯,實是生死難料,說不定這首詩便會成了她的絕筆。
妙豐又拿出一個小貼,常思豪接過打開,原來是無肝寫給自己的一封書信。
上寫道:「小常我兒:見信如面。
孩子,我本是個無知的女子。大半生活得昏昏噩噩。蒙你不棄,將我喚作娘親,近來思及此事,於宿夢之間亦喜難自禁。回想年青時嫁與帝王為婦,每日精心梳理打扮,盼他等他,卻是十有九空。那時我常常在想:『難道我活著,就是每天等待這些?』可是大家都是如此,日子也便這麼過下去。後來跟隨盧靖妃做下錯事,心裡又是害怕,又是內疚,等自己有了孩子,也不知該怎麼疼他才好。終於愛他卻害了他。人間這一場,我沒有做好妻子,沒有做好姐姐,更沒有做好一個母親。
皇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說不清楚。幾十年了,剩在心裡的僅僅是幾塊牆壁,幾個窗稜。身邊的宮女和太監就像牆上的磚,一塊塊,一層層,看得見,卻記不清。我兒載壑的樣子也如點墨滴入江河,早模糊盡了光影。留給我的,就只有那一個名字和整日整夜錐心的痛。那天我看到你和載基,忽然覺得活著是件很奇妙的事。韃靼、大同、俺答、鍾金,這些人名和地名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詞,幾個字,沒有一點形象、一點生動。延伸開去,天下所有一切,對我來說莫不如此。我才明白,自己原來活在一片虛無之中。如今該是改變這一切的時候了。
你那一聲娘親,把我從夢裡拉回到了人間。你對娘孝,我對兒親,天下的母子都是一樣的,你的眼淚我懂。你我並非誰是誰的替代,而是相互讀懂了彼此的感情。我對此由衷地高興。孩子,你來京師,自有你的想法、有你的報負。可是娘從你的眼裡能看得出來,你這孩子天性良善,終是鬥不過這京城的人。娘無知少識,也不知該如何說你勸你才好,其實天下自有天來管,運勢半點不由人。但願你能小心謹慎,以自己為重,莫為國事輕身、為理想送命。不管將來進退如何,走到哪一步天地,都要好好善待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切切。」
妙豐見常思豪眼角濕潤,勸道:「如今無肝才是真正的離苦得樂,你該替她高興才是。」
常思豪點頭:「是。」將信小心折好,揣進懷裡。妙豐道:「那冊書你也拿去罷。《逍遙游》乃是我道門經典,有空讀讀,對你也有好處。」她長長呼了口氣,又道:「我的行**門,你真的不學麼?再過幾日收拾一下東西,我也要離開了。」常思豪一怔:「怎麼,真人您也要走麼?」妙豐點頭,緩緩歎道:「有些東西,人總是要面對的。老皇爺去世已經一年,我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我準備去海南見師尊謝罪。我們都老了,有些事如果不去說、去做,只怕就……唉……」
安碧薰湊近道:「師父,我待會兒去和皇帝哥哥說,不要他封什麼公主,我也要和你一起走,去見吳祖和安師伯他們。」妙豐道:「傻孩子,你是皇家的血脈,跟著我有什麼好?」安碧薰低頭道:「我留下來又有什麼好?不過是徒增煩惱。」妙豐怔了一陣,伸出手去攏著她頭,滿目愛憐:「也罷,留你一個人在京,我也不放心。」略歎一口氣,揚起臉來笑笑:「情是煩惱根,世上能斷有幾人?學來修去,無非尋章摘句,修去學來,總在門外徘徊,事事看得破,事事忍不過。可笑,可笑!」說著連連搖頭,落寞無限。
常思豪將手中書冊一晃:「這本書我雖沒讀過,但逍遙倆字想也不難明白。我聽人講佛家說慈悲,實為大愛,那麼莊子講逍遙,無非也就是要人活得快樂自在吧。大愛是情,快樂也是情,真人剛才還說要法合先天,體道自然,那麼天賦人情,喜怒哀樂自然也是隨性才好,又何必加意克制呢?」
妙豐失笑:「你想得太過簡單,全是望文生義……」安碧薰道:「望文生義?這個詞原來是貶義麼?所謂文為心聲,文達心意,我倒一直覺得,能夠見字會心,正是與古人溝通的捷徑。今人思緒太多,總在一個字詞背後想出無窮含意來,左搭右拐,難道不是更易墮入偏見?如他所言,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不放縱、不恣意、不壓制,從心所欲,對世陶然,倒更像是符合自然大道呢。」
妙豐怔然片刻,似生感慨,直目吟道:「了一萬般皆畢,休分南北西東,執文泥像豈能通,恰似啞人談夢!沒想到你們兩個孩子簡心素意,卻可通靈。唉,我這些年,可真算是啞人談夢,白費功夫了。」
安碧薰笑道:「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非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曾說夢?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裡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
這幾句紫陽真人張伯端的詞,本是妙豐平常所教。此刻聽女兒吟來,如何不明其意?她登時會心而笑,也不再難過了。
安碧薰道:「小常哥哥,今天過小年,皇上要大宴群臣,聽說戚大人還特意薦請來了昆腔戲班子來助興,是不是?」
常思豪心裡一翻,忙問:「誰說戲班子是戚大人所薦?」
安碧薰笑道:「這算是秘密嗎?大家都知道啊。」
常思豪大急,向妙豐急急施了一禮:「真人,我有些急事要去辦,失禮了。」安碧薰道:「你是去見皇上麼?我也一起去。」妙豐道:「你的事什麼時候都能說,何必趕在今天?」安碧薰央道:「師父,反正也要走了,順便看一場戲,有什麼打緊?」
妙豐知道女兒這些年來跟自己清修甚苦,平常也沒有什麼娛樂,此番離京,也許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回來,讓她留些回憶也好。瞧著她此刻興致頗高的樣子,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擺了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