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點頭:「俞大猷和戚繼光是世之名將,很了不起。人們都說,龍虎佑明,天下太平,可見他們倆在大家心中的地位。」
劉金吾笑道:「英雄豪傑,名不符實的最多,真翻起來,只怕誰的家底都不乾淨。拿戚繼光來說,我原也是很仰慕的,可是前陣子他帶人進京來,一見之下,也不過爾爾,他四處拜望顯貴名流,大散其財,出手闊綽,也不知在南方平倭撈了多少好處。治軍也只靠軍法嚴酷、裝備精良,戰績都是拿錢砸出來的。而且為人好色無厭,偷偷娶了小妾,東塞一個西藏一個,不敢聲張,原來這麼大個人物,卻怕極了老婆。」
戚繼光當初在胡宗憲、譚綸部下,沿海破倭,屢立戰功,他寫的《紀效新書》更是兵家必讀,常思豪在軍中時便對他事跡早有耳聞,一直十分敬仰,心想他做人如何,我是不知,可是人家的戰功是生生打出來的,豈是你這靠祖宗福蔭的少爺羔子所能想見?嘿然一笑,順著他道:「這你就不懂了,為什麼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關』是說美人被關在家裡,那不就是老婆?」
劉金吾一拍大腿:「好解!好解!可不是嗎,做老婆哪如做美人兒風光?心裡一定是難過的了,還不能光自己難過,難過起來便折磨丈夫,誰害我難過我便要誰難過,要難過大家一起難過,哈哈!」
他酒意雖濃,說這幾句繞口令般的話,居然吐字很是清晰。常思豪瞧得出他是在努力奉迎自己,舉起杯來,陪他相笑了一回。飲罷擱盞,耳聽得周圍喊好聲高漲起來,注意力便被吸引過去,只見北面唱曲的姑娘不知何時早換了下去,此刻小小戲台上花旗卷幡錯、三弦起劍聲,幾個小兵正和一個老武生大戰,那些小兵身著斑皮衣甲,近似韃子,老武生白鬚及腹、服色鮮亮,正是明將打扮。一時間刀來槍往,笙緊琴急,煞是好看。
劉金吾訝異道:「咦,我才瞧見,幾日沒來,這獨抱樓又多了樂子了,這北昆班子也不知哪請來的,身手不錯!」
常思豪問:「什麼北昆?」
劉金吾道:「哦,這昆腔小戲本是南方江蘇一帶的曲種,原是唱些才子佳人的東西為多,傳到咱這邊來之後,北方人性情豪烈,改些曲調,編了不少武戲進去,作派也有變化,便形成了『北昆』。」
常思豪點頭,見他口中解釋,眼睛卻不離戲台,顯是十分喜歡。此時戲台上一場鏖戰,老生將韃子殺退,站在城頭之上,定勢停身,忽然韃子將領返身一箭,正中其胸。周圍兵將搶上相護,老生單臂揚起,言道:「好賊子!」垂手而逝。嗚啦啦曲聲轉哀,兵丁撤場。劉金吾納悶道:「這是什麼戲目?似是新編的,卻沒看過了。」
只聽琴笙皆息,蕭聲漸細,曲調悠緩綿長,甚是淒切。那老生換了一身雪白箭氅,蒼頭素靴,腳步跌撞,上得台來一步三顫,馬頭琴響,頓起蒼涼。老生望望天,瞧瞧地,捧起白鬚,搖頭如泣,渾身抖戰,悲不可言,繼而胡琴又催,台上便如彌了一層愁雲慘霧。忽然間聞得梆子三響,驚得他雙目圓睜,猛擺頭將白鬚一甩,頓足提衣疾行,於台上往復穿梭,似過了千山萬水,歷經無數蹍轉蹉跎,三圈過後,急急剎在台心,顛了兩顛,身子一弓,足尖挫地而退,同時大袖揮舞,鼓得白鬚四起,如高山崩雪,面破糧倉。劉金吾是看慣了戲的,見這老生作派絕妙,不禁喊了聲:「好!」台下觀者也都掌聲潮起,喝彩不斷。
三弦音消,琴聲起調,那老生大袖一吞,鬚髯盡落,整衣裝甩箭氅虛指江山,依詠唱道:「振白眉豪傑昂首,跨紅日馬躍城頭。長刀指處眾賊休,烽熄狼煙瘦。豪情縱橫天地,熱血暖了清秋,劈靂驚天恨當頭,一身俠骨涼透。落落英魂別濁世,敢迎殘陽獨走,西行惟缺壯行酒,徒有韃虜十萬血,誰來蒸釀兌勾!」
曲調悲摧如潑,豪邁跌宕,聲音柔中起剛,聽得常思豪驚心動魄,心道:「躍馬城頭……他扮的莫不是秦lang川?」待再細聽,台上那老生演的亡者鬼魂,只使了幾個身段便即退下,這場戲已然收了。劉金吾大感遺憾:「這老生扮得聲情並茂,腔調身段都是下過大功夫的,可惜咱們盡顧著說話了,只趕了個尾巴。」
眼瞧旁邊一盞裙花飄過,常思豪忙點手喚住,問道:「這戲文唱的是什麼?」
女侍含笑萬福:「回爺的話,唱的是山西一位老英雄秦lang川擊退俺答的故事。」劉金吾道:「這戲字多調促,結合了元雜劇的東西,詞句失糙,見筋力而不合舊譜,唱功武戲卻著實是一流。戲班子是哪請來的?」女侍微笑道:「爺是行家,這是我們東家從昆山請來的梁家班,只因是唱慣南昆的,今兒唱的戲卻是北昆的新戲,多半有些粗疏,讓您這行家見笑了。」
劉金吾目露驚喜:「昆山的梁家班?班主莫不是『仇池外史』梁伯龍麼?」女侍笑道:「正是梁先生。剛才扮秦lang川的便是他本人。」劉金吾瞠目道:「怪不得,怪不得!除他之外,料別人也無這般好身段,好唱功!我還怪哩,北昆班子裡頭,哪有這等人物?」常思豪擺手揮退女侍,說道:「沒想到你還是個戲迷。這梁伯龍很有名麼?」劉金吾道:「那是自然,他名梁辰魚,字伯龍,可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不但生得一副好嗓子,更難得的是作詞編戲,都是一流,大江南北戲班唱的昆腔裡頭,很多戲都是他寫的,其才不遜唐之崔顥,宋之柳永,真真地是個大才子。」
其時戲行稱「高台」,與搓澡修腳的人同流,地位頗低,甚至不如算卦先生,常思豪聽他這麼說,自感滑稽。笑問道:「大才子怎麼不去考取個功名?反來寫戲唱戲?」
劉金吾歎道:「他也是時運不濟。本來他是蘇州府人,家裡世代為官,到了他這,早早在太學捐了個太學生,打算直接在順天府應試,本來準備充分,學問又好,等了一年,到考試前幾天,忽然家中傳來消息說祖父亡故,他忙收拾回家,治喪守孝,期間發憤苦讀,努力更勝從前。三年滿後復出,結果臨進考場之前,消息又來:父親又亡故了。他頓足捶胸,只好又回家守孝,如此又過三年,他躊躇滿志,決心一定要考上,但是家中老母因亡了丈夫,這三年來病病懨懨,常常臥床不起,實在讓人放心不下,老太太見他如此,便說你去吧,你青春不小了,總被老人耽誤拖累也不是個事,你放心,這回就算我死,也不給你送信。梁伯龍是個大孝子,哪聽得這個話?寧肯不考,也要在家伺候母親病好了再說。老太太苦勸他不聽,眼瞅著考期臨近,再不動身就趕不上了,急得什麼似的,對他又打又罵,他仍是不走。老太太實在沒辦法,說想吃鯉魚,命他去買,結果梁伯龍買回來一看,老太太已經上了吊了,桌上留書一封,只寫四個字,你猜是什麼?」
常思豪道:「快去趕考?」
劉金吾拍桌歎道:「正是!唉,這老太太也真是糊塗,多半是三國戲看得多了,竟學人上吊,以絕子之念。可是她就沒想想,這樣一來,兒子還能去考麼?結果梁伯龍大哭三日,治喪理喪,又守孝三年。這三年他熬得哀毀骨立,可是其志不墮,反而彌堅,第三次又來考試,一路順風順水,順利進了考場,一看考題,正是自己最拿手的,不禁大喜,料想這回不但考得上,而且定能奪得頭名。可是他連年守孝,日哭夜哭,身子已然熬得極虛,這一高興過度,竟然便昏倒了,末了大家交卷,他那還一個字都沒寫。」
常思豪聽得哭笑不得,覺得此人真是倒霉到了極點,而且霉得出奇,好像老天在特意與之作對一樣,和他一比,程允鋒那三次科考失敗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了。
劉金吾道:「他十年讀書,十年守孝,青春盡逝,父母皆亡,又名落孫山,人到中年,連家室都沒有,心中難過,是可想而知的了。從此心灰意冷收拾回家,不再趕考,花錢建了個大屋,置酒食於其內,邀得一幫天南海北朋友、三山五嶽豪傑,不管文人墨客還是道士和尚,只要投緣對性,便當知己親人一般,大家在一起擊劍玩樂,吟詠文章,好不熱鬧。後來家財漸盡,便又四處閒遊訪友,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黃河兩岸,結識了曲聖魏良輔,這才拜師習昆腔,幾年間得盡其妙,甫一登台演出,惹得四方轟動,傳開盛名,到各地演出,皆是場場爆滿,也算是大器晚成。只是聽說近年來他都在江南,沒想到獨抱樓竟能將他請來,京師的戲迷這下可有福了。」
常思豪點頭,他對戲曲本身興趣不大,倒是對這班主很是好奇,不知此人為何對秦lang川如此仰慕,居然會為他寫戲詞來唱。眼瞧劉金吾哼著剛才的曲調,回味咂嚼,如醉如迷,不覺好笑,說道:「既然難得一見,咱們便到後台去拜會一下如何?」
劉金吾登時眉開眼笑,搓手道:「原來您也有興趣?我這心裡琢磨,還沒敢說,本來是我來陪您,卻只顧自己高興,反倒像是您在陪我了。」
兩人來至後台,拉住一侍者詢問,說道要拜訪梁伯龍先生,聽侍者說戲班子正在卸妝,便在一邊更衣間出口處相候。此時前台上已換了一班歌女,懷抱琵琶正自吟唱,一個個桃臀滿座,纖腰細頸,耳垂滴玉,鬟髻釵封,背影裡別有一番好看。二人正注目觀賞時,忽聽身邊有人問道:「請問梁伯龍先生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