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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章 讓龍冠 文 / 九指書魔

    馮保忙道:「奴才哪敢頂撞皇上?只是小小勸言罷了。」

    隆慶一笑:「兄弟,你不知道,永亭辦事得力,這宮裡宮外的穿梭往來,少不了他。我也沒拿他當外人。宮廷之中,規矩條框甚多,是以我登上皇位之後,反而覺得不如以前做裕王自在。跟隨在身邊的這些人裡,也還就是和永亭相處得宜,在一起聊天玩樂,都很開心,所以很多時候,也就不拘小節了,你別小看他,他這書沒少讀,文采不錯,對丹青鑒賞也有心得,偶爾提些建議,都很有道理,比一些糊塗的大臣還明白得多。」

    馮保跪地叩首:「皇上讚譽太過了,奴才實不敢當。皇上寬仁親和,向來雅納善言,兼聽百家,古之明君亦有不如,且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奴才敢不鞠躬盡瘁?」

    隆慶揮手道:「起來吧。父皇修煉這些年,朕也看明白了,人活百歲終是死,成佛成仙,都是飄渺虛妄,人便是人,不能事事看得清楚明白,聽聽勸還是有好處的。」

    馮保道:「皇上聖明,那這驢……」

    隆慶道:「驢還是放了吧,朕不差那一口,百姓可需要它種地啊。」

    常思豪心想:「他這皇帝當得不也挺明白嗎?倒不像刀切豆腐兩面光。看來真和小雨說海瑞是一樣的,多少人連皇上都沒見過,就坐在家裡罵,同樣沒見過海瑞,嘴裡卻喊著海青天。鄭盟主說朝中官員應該核名實,可這皇上的名實,卻又該由誰來核呢?」對這位文酸皇上的印象,越發改善許多。

    外面報長孫笑遲告進,隆慶准了,門一開,長孫笑遲闊步而入,頭戴黑紗冠,身上換了件黃錦長衣,上面魚龍躍海,銀線織雲,腰扎一條寬玉帶,利致規整,到近前施禮,隆慶急忙站起讓座,長孫笑遲怎肯坐在主位?爭讓一番,坐在右首,隆慶吩咐傳膳,酒菜流水般上桌。隆慶先行動筷,親自上手給長孫笑遲夾菜。

    長孫笑遲禮貌應付,卻也吃的不多。常思豪瞧著他帽上的立耳笑道:「你這帽子誰給選的,怎麼也像個兔兒爺似的?」

    劉金吾臉色微變,這屋只有隆慶皇帝和長孫笑遲兩人戴著這帽子,所不同者,便是皇上的帽子上多了兩條龍,區別不大。他說「也像兔兒爺」,那自然是說皇上像兔兒爺了。這麼說話,長多少腦袋怕也不夠砍的。向旁邊瞧去,馮保觀察著皇上的表情,沒有動作。

    隆慶哈哈大笑,說道:「兄弟有所不知,這叫翼善冠,經你這一說,我倒也覺得挺像兔子耳朵,只是小了一些。」伸指在自己的帽耳上彈了一下。

    常思豪道:「原來如此。我看唱戲扮皇上的帽子金光燦爛,比你們這些強太多了。」隆慶笑道:「那種帽子也是有的,不過不是日常穿戴用的,而是冥器,下葬時才戴它。戲台上是唱假戲,活人演死人,所以須得穿戴死人的衣冠,否則一上台就違制大逆不道,戲台就成了斷頭台了。」

    常思豪道:「原來唱戲還有這些講究,我倒是頭次聽說。還以為咱們國庫吃緊,那些鑲珠帶玉的,都被你拿去換錢了哩。」隆慶、長孫笑遲皆笑,馮保和劉金吾雖知他口沒遮攔,可也不好計較,只能笑臉陪著。

    隆慶笑過之後,似是想起什麼,臉色微凝,倒真的難過起來,停了筷子歎道:「唉,父皇那時候修道醮齋,買了不少寶石珠玉,都教那些臭道士騙了去,焚一道青詞就要花黃金千兩,光煉丹燒的炭錢,一年下來就是二十萬兩銀子,國庫日空,到如今更是入不敷出,我登基以來,成天愁的便是這事,唉,治國的本事,我是差得很了,皇兄,既然你回來了,咱大明就有救了,來來來,咱們把帽子換換,這皇上還是由你來當吧。」說著摘下頭上雙龍翼善冠,起身雙手向長孫笑遲遞過。

    這一舉動突如其來,把劉金吾和馮保都看得呆了,長孫笑遲趕忙站起道:「不可!」這一聲不可脫口而出,煞時腦中一片空白,眼睛瞧著那冠上兩條金龍,卻似看見了這些年在江南的種種。自己聚財攏勢,苦心經營,所為一切,豈不還是這頂帽子?現在它就在眼前,假使接將過來,改日詔告天下,弟兄行禪讓之禮,天下便可歸於己手,然而……無肝墮淚、景王自殘等事也都同時浮現眼前。再看馮保和劉金吾神色怔仲,目光狐疑,不知朝中臣等又將如何看待自己這個當年的哀沖太子?到時必然還有一番龍爭虎鬥。小哀啊小哀,你原本已是個死人,還在這俗世人間爭個什麼?難道連盧靖妃看得破的,你自己還看不破麼?

    他一念至此,心意已決,眼中那頂帽子,便也不過就是頂帽子,與其它的帽冠,再沒任何分別。說道:「皇上,皇權豈是兒戲?此事萬萬不可!」

    隆慶道:「兄長當年封為太子,這皇位本來就是你的,小弟不過物歸原主而已,兄長何必推辭?」

    長孫笑遲道:「皇上,莫非你對為臣還有疑忌?」

    隆慶忙道:「不是不是,絕無此事,」臉色轉苦:「唉,大哥,我這可是真心實意。說來這皇上實在太不好當,今天這個說要修長城,要錢,明天那個又說哪發大水,要錢,後天哪裡又鬧饑荒,還要錢!哪個都有理,哪個都不能不理,可是我哪個也理不起。天下人日子過得不好,都怪到我頭上,我有什麼辦法?我弄不來錢,只好自己儉省,登基方才一年便已如此,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我這心裡,真是一點縫兒也沒有。永亭,朝中事務你都清楚,你來說說,朕方纔所言,實也不實?」

    馮保面有難色,但皇上問到,不得不答,只好躬身應道:「是,皇上所言確非虛話。」轉向長孫笑遲:「皇上早在年初就下過旨,每日膳食一餐只做六個菜,陳皇后一餐是四個,李貴妃她們都是三菜一湯,皇子、公主各隨母親就餐。剛才和千歲談到邊境缺乏牲口勞作,還下旨放了宮中養的驢子,其實這樣儉省也省不出幾個錢來,只是皇上體道民情……」

    「等等!」常思豪心想其實一人吃六個菜也不少了,可是皇上畢竟和尋常人家不同,秦府開宴都比你這菜多,堂堂皇室難道還不如民間富戶?絕無可能!截問道:「皇上今天早上吃的六個菜都是什麼?」

    馮保略一回憶,道:「回千歲,皇上早上吃的是金龍攪玉海、八寶碧鴛鴦、鳳唱天下白、天地不老春……」

    常思豪攔住,冷笑道:「好了好了,皇上,你吃這些東西如此名貴,一頓六個菜,怕不得花個百十兩銀子?」隆慶道:「這菜咱們桌上就有。」指向一個圓盤:「這便是金龍攪玉海。」常思豪依言瞧去,那圓盤裡裝的菜像一片沙丘雲海,其色如玉,熱氣蒸騰,宣綿似紗,裡面又有幾條細長小龍穿繞其間,金絲金鱗,在燈光下一照,真如雲海龍翔,煞是好看。他伸出筷子夾了條「金龍」擱嘴裡嘗嘗,感覺皮酥肉嫩,略有腥鹹,又夾了點「雲泥」擱嘴裡,感覺甜鹹適中,軟柔沙膩,雖然味道都好,卻吃不出是什麼東西來。

    馮保道:「這小龍是泥鰍魚掛麵糊油炸而成,那雲海是蒸山藥泥。皇上覺得讓人往宮裡送鮮魚太過破費,這些泥鰍便是御膳房的廚子們在西苑中海邊挖的。」

    西苑內有北中南三個巨湖,稱北海、中海、南海,常思豪之前所在的圓形小島為南台,便是在南海中心,經馮保和隆慶解說之後,他仍覺實難相信,又問其它幾個菜,隆慶一一指出,原來那八寶碧鴛鴦便是小油菜燉麻雀,八寶就是大棗、紅豆等物。那鳳唱天下白,便是雞頭熬豆腐……這些個菜名字個個好聽,雖然外形做得漂亮,可是原料都是尋常之物,很多都是就地取材。泥鰍是廚子挖的,麻雀是宮女們在雪地用篩子罩的……

    常思豪越聽越覺離譜,到後來,居然氣得樂了,心想:「你說來說去,就差在宮裡開犁種地了。老子再沒見過世面,也不至於上這個當!」伸出手來攔住了他,大搖其頭道:「好好好,得得得,皇上,你也別在這哭窮了,這頓飯我也算是吃了,你認我做兄弟,常思豪高攀不起,咱們就此別過,我這飯量大,吃多了回頭你再心疼,餓自己一頓,可划不來。」

    隆慶急得跺足道:「你,你怎麼不信呢?你想想!我要真是有錢,能給城頭上的火炮封大將軍嗎?」

    常思豪一愣,說道:「那有什麼關係?」

    隆慶扳著指頭:「我若封了哪個人做大將軍,一年這俸祿得多少?這還不算什麼,多一個大官,他手底下得有人吧?官越高,底下人越多,連起來就是長長的一串,每個人吃我一份薪資火耗,我這國庫還能剩下什麼了?」

    常思豪不解:「什麼火耗?」

    劉金吾道:「火耗便是各級官員們從稅收中截流,明明收上來一百錢,自己扣下二十,上交八十,上級又扣下二十,上交六十,如此等到進國庫,便剩不下多少了。軍隊按級扣軍餉,更是司空見慣,也算是火耗一類吧。」

    大明朝並無統一的中央財政,各部自有其賬,軍需所耗也經常在地方財政上扣除,並不歸由中央調撥,審計方面也形同虛設,所以財政方面一向混亂無序。常思豪不懂這些,心想:「劉金吾所說這倒是真的,當年我在軍中,程大人那算是廉潔之極的了,可是底下人撈著東西,還是要揩些佔些,連我們伙頭軍那幾個做飯的老傢伙也說:『廚子不偷,五穀不收』,弄好了吃食,自己總要先來一口。可見中飽私囊是最正常不過的事。其實國就是鍋,誰不是拼了命地往自家碗裡撈肉呢?皇上每天在宮裡一悶,這大明天下說是他家的,倒也不完全。」

    他想了一陣,點了點頭,說道:「好了,我信了。不過古話說得好,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你這省著省著,窟窿等著,哪天一地動,一發水,該沒錢不還是沒錢嗎?」

    隆慶養在深宮,哪聽過他這一套一套的土話?琢磨之下覺得大有道理,眼睛都閃出亮光來,道:「對對對!就是省著省著,窟窿等著!兄弟說得太對了!可不是嗎?各部官員們左一個上書,右一個上表,都是伸出手來要錢,我又能朝誰要去?沒有辦法,只好把嘴一閉,裝木頭人,當沒聽見,躲在宮裡,讓徐閣老他們去想法應付。」

    常思豪心中失笑:「傳說中你呆若木雞,原來是這麼個呆法,哈,把嘴一閉,悶不吭聲,正是對待債主的好法子。」然而想到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聽聞此事,不免又要罵皇上封大炮是昏庸無道、不明事理,心頭也不禁一黯:「原來皇上這玩意兒,也難當得很。若換了我,反正儉也是挨罵,奢也是挨罵,還不如每天胡吃海喝,氣死猴兒,落個痛快。」眼瞧著隆慶的苦樣兒,一陣陣又覺好笑,心說看來你這文酸公,其實應該改叫窮酸公才對。給火炮封大將軍來省錢,這他娘的餿主意,虧你也想得出來。

    長孫笑遲道:「皇上,治國和行軍打仗都是一樣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又何必心急?為君之道,首要第一便是要穩,咱太祖爺一無所有,白手起家,終得天下,現在不過是國庫空虛,受一點小窮,你便輕言放棄,倘若是韃靼兵臨城下,亦或是西藏造反、土蠻來攻,屆時你又當如何?」

    隆慶愣然,喃喃道:「皇兄說的是。」

    長孫笑遲接過他的翼善冠,雙手高高舉起,重新為他戴在頭上,說道:「你心裡有國家百姓,便能做一個好皇帝。做皇帝只要正心誠意就好,不需想得太多。缺錢便任用會籌錢的官,開戰便任用會打仗的將。瑣細的事務,便交給有相應才能的人放手去辦。鷹飛得高,獵物才看得著,狗放得開,獵物才抓得到。事必躬親,絕非領袖當為,更偏離了帝王之道,須知四海之內,皆有可用之才,你要時刻記著自己是劉備,可不能去做關羽、張飛或是什麼諸葛亮。」

    隆慶喜笑顏開,拉了他手輕輕一拍:「皇兄,你這番金石良言,真是讓小弟頓開茅塞!」

    常思豪暗自失笑:「他說的大概都是在江南經營黑道的法子。什麼金石良言?明明是鷹犬之論。你照方抓藥,豈不要把大明朝經營成個大黑幫?這明天子變成黑老大,你倒自覺新鮮,只是不知眾閣老、尚書、巡撫們改做堂主、香主、旗主肯是不是肯?哈哈!到時天下百姓都是幫中兄弟,咱們又去哪裡打家劫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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