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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章 身秘 文 / 九指書魔

    紙上這字墨跡浮淡,筆勢舒緩,筆畫飽滿,不露鋒芒,乃是一個「效」字。

    常思豪愕然,不解其意。荊問種抬頭沖鄭盟主一笑:「這秦蠶古隸,可好些日子沒見你寫了。莫不是今天見了長孫笑遲的龍形狂草,把你的書癮也勾起來了?」鄭盟主垂目審字良久,笑容苦澀:「下筆時未能心氣平和,含了一點爭勝之意,慚愧。」

    「盟主又何須如此自謙呢。」荊問種道:「隸書本自篆書演化而來,去其圓轉柔滑,立以方折規矩,當初始皇『書同文、車同軌』,令天下文字統一用篆字書寫,而民間卻喜用隸書,就因它圓潤之中又含風骨,在書寫之時,便可隱示對暴政的抵抗,你這字雖寫得水潤蠶肥,卻不掩骨相剛然,那一點爭心,其實大合古人遺意。」

    鄭盟主連連搖頭:「荊兄謬讚了,我整日在京師政局混水之中打轉,不覺間雄心消磨,氣象不逮,寫得合規而未能破矩,對比長孫笑遲的字來看,氣勢上已然輸了一籌。」荊問種哈哈大笑:「我看你可莫要妄自菲薄才好,長孫笑遲江湖之氣未脫,那般雄心霸意用在政事上,他倒暢意,別人可就苦了。所謂形不破體,力不出尖,我盟能在京師光屹百年,靠的是咱們劍家這種通達的智慧,你這秦蠶古隸,正是它最好的詮釋。」

    鄭盟主顧常思豪而笑:「好了好了,教你再說下去,只怕連賢侄聽了,都要笑咱們吹牛了。」常思豪連忙擺手搖頭:「聽兩位伯伯說來,這裡面的規矩不少,大有道理。我對書法是一竅不通,但總覺著,這字寫出來就是為了讓人看的,看不明白的東西,寫來又有什麼用?長孫笑遲字的高下我不好判斷,不過您這字寫得,比他可是清楚明白多了。」

    荊問種大笑:「字為載道之器,內意為尊,你這想法沒錯,不過那就是另一套東西了。」鄭盟主對他使了個眼色。荊問種一望即明,微笑道:「書道論起來連涉極廣,不談也罷,如賢侄所言,咱們還是回來說它的意思。」他指字說道:「你可別小瞧了這個效字,效即摹仿。摹仿常常是在不經意間,所以人也就常常意識不到。正因意識不到,所以還原起來也最真實,就如同鏡子一樣,我們看你的字,就像通過鏡子去看長孫笑遲,雖然區別是有,不過管中亦可窺豹,大體方向上應是不差的。」

    常思豪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瞧他表情中仍頗不信服,鄭盟主擱下筆道:「賢侄且想,天下飛禽走獸多矣,唯有猿猴最為聰明,原因何在?」

    常思豪道:「因為它會模仿?」

    鄭盟主點頭。

    「猿猴善於摹仿,僅得了一點靈光,已可在無虎的深山稱王。人為萬物之靈,摹仿力更非猿猴可比。摹仿是天性,人多用而不知。小兒呀呀學語,是從大人口型發音上摹仿,直立學步,是從身姿動作上摹仿,一切原是照貓畫虎,久而久之便可任運自然。

    單純的摹仿只是重複,然而學得多了,經驗漸漸豐富,匯聚起來即為智,智字上知而下日,象徵著知識的日積月累,積累多了融匯貫通,靈光自生,這一線靈光便是思維的種子,有了它,人才能『發芽』『有了想法』,與萬物也有了區別。若能進而洞察天地,關照自身,通過摹仿區別找到共性,去掉此意彼心、人我之別,修得身心無礙,處處通空,看到萬事萬物的本源和實性,便為開悟,能知過去未來。佛家稱此為般若大智,道家則喻之為慧劍神鋒。」

    「知過去未來?」

    常思豪愈發覺得玄虛。

    鄭盟主道:「開悟者能知過去未來,是因為他能從規律中總結,看到事物必然的走向。世上沒有不可洩的天機,只有故弄玄虛的術士,因為他們只摹仿到開悟者的外在表現而已,愈是不懂的,便愈要用故作高深來掩蓋。所以說,摹仿之道,得形容易,得神難。」

    見常思豪一頭霧水的樣子,荊問種笑道:「還是拿武功來說吧,這個你更容易理解。字有書訣,武有身秘,武功這東西,光心裡明白是沒有用的,拳籍劍譜,誰看不懂?看得懂的臨敵未必能使得出來,初學者就算拿著書看上一生,也絕練不出高深武功。只因這些東西就像前人遊記,文字中所見,皆是虛景,不臨其境,描述再真再細也不是那麼回事兒。武功為什麼要言傳身教?因為一招一式並不是武功,學武要記在心裡的、要摹仿在身上的,其實是整體的動態。」

    常思豪眼中閃起光芒,彷彿寶福老人和自己一前一後走天機步的情景、觀看秦lang川練習大宗匯掌的情景、洛虎履搖身使出鬼步跌的情景,乃至水顏香懸指無聲虛鼓琵琶的情景都浮現在眼前,類似的往事都被一條線索穿引起來,清晰的脈絡絲縷相連,共同指向了武功的核心所在,筋肉也隨著回想演繹蠕蠕而動,彷彿體內有萬億花蕾,在展瓣萌開。

    荊問種瞧出了他的變化,和鄭盟主交換了一下眼神,微微點頭,道:「哈哈,好小子,畢竟是戰場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腦子不慢!你呀,是身上早明白了,心裡還有不通處。要知道,這『身上明白』四字,雖道盡機杼旨要,但武功到了高處,由形達意,聚意凝神,修的便是心境了,剛才你鄭伯伯所言,都是根基之言,修行大論,現在說得太深,未必是好事,咱們這寥寥數語說的粗略,也不究竟。不過臨時抱佛腳,用來應對明日之會應該夠了。以後有機會,讓修劍堂幾位大劍往深裡帶帶你,將來成就必然不低。」

    常思豪這才明白兩人用意,心頭狂喜,與此同時筋肉的跳動達到了新的頻度,一股強大的生命活力在體內澎湃怒綻,衣衫上頓時顫意浮漾,使他產生一種身在九宵之上的幻覺,登時有了睨風萬里,俯笑洪荒的卓傲霸氣。

    鄭盟主淡淡道:「還記得人在天地之間的感覺嗎?」

    一句話令萬千水霧潑灑而來。

    常思豪目光一虛,雀躍的筋肉忽地平靜,彷彿沸騰的壺中注入了冷水。滿滿的雄心也似一下子被倒空,表情裡有了敬畏,神色變得謙遜。

    武功突飛猛進之時,必有雄心躁火,以為自己強大到可以毀天滅地。「恨天無柄,恨地無環」說的就是這種幻覺。人在這個時候容易自以為是,走上歧途。鄭盟主是過來人,所以適時出言點撥。

    見常思豪恢復了常態,他微微一笑表示嘉許,說道:「有人勞碌一世,為的是積家財,有人征戰一生,為得是當皇帝,練武人哪怕一輩子口中說的都是強身健體,心裡仍會有個天下第一,都說自古名利誤人多,其實都是人自誤罷了。」

    常思豪垂首:「是。」

    鄭盟主目光轉低,指向桌面:「很多人畫了一幅佳作,以後再畫,每一筆都有這幅的影子。寫了篇美文,以後就再也脫不開之前的構架。唉,人太容易執著於自身。超越別人容易,想要超越自己,可就難了。」

    他靜靜看畫,隔了好一陣,緩緩道:「筆墨終有限,畫不盡山高水闊。武功再往下說,其實也沒什麼了,賢侄,你只要記著,咱們練武之人容易在身上找見道理,然練到高處,也是摹仿到了極限,功夫雖高,卻仍是按轍行車,此時便要對師進行超越,是謂破以尋立也。超越的過程,就是在別人給的框架中找到自己的過程,如同離開道路,走上了荒山。以你的修為,已離此境不遠,到時千萬記住這話,要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眼前石頭當作草,只管趟過去,可別讓自己的腿絆自己一個觔斗。」

    常思豪在思考中應喏道:「是。」

    荊問種笑道:「老鄭,你是真疼這孩子。可再講下去,不嫌蛇足麼?」

    常思豪被這話分散了注意,發直的目光微微挑起。路上閒談時就聽小雨講過,鄭天笑身為劍家宗主,位高名重,事務繁忙。天下學子由俠劍客身份的父叔長輩領著,通過層層關係遞上貼子求見一面,由於時間緊迫,往往並不奢望他具體的指點,只是得一兩句話的點逗,從此便有了努力的方向。而今自己聽他所說的,早已遠超尋常。

    只見鄭盟主淡然一笑:「既然開了頭,便說透也好。咱們忙起來,便顧不上這些孩子們……」說話間目光微遠。

    荊問種明白他想起了誰,無語沉默。

    此刻常思豪心裡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這世上,還得起的是債,還不起的是人情。

    高揚和荊問種剛才緊攔慢補,其實都沒把話說透。明日之會,不管怎麼說都是在百劍盟的家門口,以他們的實力和影響,其實不必要如此謹慎。而讓自己出席,想要借助的,會是自己這點武功麼?

    此時鄭盟主伸過手來,在他肩頭輕輕一按:「古人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武功也是一樣的。練到極處,便該多出去走走,行萬里路者,觀世間風物,狀天地蒼茫,有感在懷,身上自然而然,也便有了東西,說白了,這武功一途,要感察天地,自悟自省,便和詩文書法、撫琴繪畫一樣,都是尋找自己、表述自己、超擢自己的靈性之旅。這一節,已非言語所能說清。釋祖說他『有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話雖有別,其意卻一,你要好好體悟才是。」

    常思豪默然瞧著案上這幅字畫,回想著它由清流石上的靜謐、兩雁破空的飄逸,到最終風起雲重的寥落種種變幻歷程,心下亦感慨叢生,忖道:「秦lang川夜宴時曾言道要想做好詩,功夫在詩外,當初寶福老人要我叩拜黃河,師法天地,其意都是如此。在這世間不管做什麼,修的都是一份情懷。」一念及此,胸中忽覺寥落無限。

    ——武藝沒有盡頭,人生卻有方向。

    幾十年忽忽而過,天不會荒,地不會老,而人的身體卻會漸漸衰敗。

    不論武藝、音樂、繪畫還是文學書法,都不過是生命旅程中的一點小小關懷和情趣。很多問題,不是它們所能解決。

    只有死亡,才是生命的終極真相。

    既然如此,一切夫復何用?

    此心正漸漸涼落間,只見鄭盟主的目光柔和轉來:「賢侄,我看你對武功一道較為敏感,凡事有感於心,都能融在這上面,這是好事,也是壞事,總而言之,執著過多就錯了,你要明白,『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絕非高境,所謂求極於情,乃成情癡,求極於劍,便成劍奴,情與劍都是假借,為的是借假修真,你可不能跟著景色走,那便是找不著家了。」

    常思豪茫然若失。

    荊問種一笑:「架柴燒的是鍋,可咱們要的是水開。就這麼點事兒,明白就明白,不明白就先糊塗著吧,想明白了又如何?真把這世界想明白的人,不是懶了,就是瘋了。路在腳下,走就是了。人哪,有時候倒真該有點低頭不管不顧,直往前衝的闖勁兒,即便撞到了南牆,聽個響兒不也挺好嗎?」

    鄭盟主聽出了他遞給自己的弦外之音,一笑不再深言。

    「叮——」

    門邊傳來悅耳的清音。

    衣聲悉索,小晴纖小的身影走近,一手拎三角鐵鏟,一手提著個紫底銅缽。

    鄭盟主問道:「怎麼送人去了那麼久?」小晴笑道:「瞧你們說話多悶,我和高叔叔順路聊聊天還不成麼?這不,又順便取了些炭。」小手放低相示,缽內都是細碎炭粒,正燒得紅透,暖意烤人。荊問種道:「你這一鏟敲得正好,好像把我這腦子都震通透了。唉,長孫笑遲一到,惹得咱們大費心思,想來可發一笑,但又不得不如此,奈何奈何呀。有道是話好說,事難做,在這風雨江湖之中,要想一心無礙,實實不易。嘿,算計來,算計去,無非算計自己,煩惱來,煩惱去,都是浪費精力呀!」

    鄭盟主道:「無煩惱,怎來的覺性?不算計,亦難得平安。煩惱即菩提,咱們既然生在這世間,坐了這位子,也沒辦法,就隨它煩惱,安份守己地做個大俗人吧。」小晴黠然一笑:「嘻嘻,我看做俗人倒挺好的,有好吃好喝便高興,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比什麼不喜不悲的強得多了。所以呀,我倒覺得您這一約挺好,見個面直接了當把話說開,省卻了不少麻煩,京師又不是他聚豪閣的地盤,咱們又有什麼不敢放開手腳的呢?」

    荊問種笑道:「好,有豪快之氣。哎,老鄭啊,你這閨女,可比我家小雨強得太多了!」小晴受誇獎很是得意,往茶爐裡鏟了些新炭,拍了拍手繞回來,笑滋滋坐到常思豪身邊。鄭盟主眉頭微微一皺:「這搗蛋鬼,你還喜歡她!我倒覺得小雨懂事多了,要不咱倆換換?」

    小晴側著小下頜,笑眼瞇斜地道:「好呀,荊伯伯向來疼我們這些孩子,可不像有些人一天大事纏身,什麼都不管不顧的。能做他的閨女,可不知道有多幸福哩!」

    荊問種大笑。

    小晴道:「唉,我倒好,真換過來,小雨姐就慘嘍,一個出家人,內心不得清靜,還得照顧一個滿身是事兒的爹,一大早兒起來就得給他淘米做飯,洗碗刷筷子準備三餐,至於油鹽醬醋就更得精管,人家想的都是英雄偉業,哪知道家裡有油沒米,醋賣幾個錢。衣裳呢,這一天乾淨的正裝要準備兩套,閒服兩套和一套睡衣,天暖了要減,天冷了要添,髒的呢要拿出來洗了,皺的呢,要拿去漿好再上焦斗燙平熨乾,閒時外帶還要再做幾件新的褲褂,那外頭成衣鋪的買回來怎能合穿?來了客人要泡茶侍候,客人走了要送出門去,迎來送往的不能失了禮數少了風度,一句說的不對就得埋怨半天,啊喲,想一想就會

    頭疼哩!唉,小雨姐,你真是太可憐了!」

    她一串話連珠炮似的講出來,居然壓韻成篇,簡直跟哼小曲一般,話裡話外雖是在可憐荊零雨,其實不過是變著法兒地訴自己的苦,別人又怎會聽不出來?荊問種大笑揚指:「老鄭你看,說錯話了不是?孩子挑你啦!」他拍拍膝蓋,側頭瞄著小晴:「說起來啊,這孩子倒也真不容易,兩隻小手把這家打理的井井有條,讓你省了多少心,多少力呀,你這當爹的可該好好疼呵她才是。」小晴很是自得,瞇眼微笑:「嗯嗯,可不敢這麼說,這普天下的子女孝順爹娘,還不都是應該的,只不過有些人心裡呀,這閨女早晚是別人的人,疼也是白疼,白疼不如不疼,就當個貓狗養著吧,每天扔口剩飯就成。」

    鄭盟主本來眼中有了幾分溫柔感慨,一聽這逗氣的話,鼻中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再不看她。小晴端了杯茶悠然道:「唉,沒娘的孩子不值錢,自然也沒人願理啦。看來還是小雨姐好,至少人家還有個石頭哥疼她愛她。我就完啦,唉,沒有石頭哥,要是有個糞蛋哥也好呀,早點嫁出去,免得有人操心女大不中留。」常思豪見她眼帶笑意,不去瞅鄭盟主,卻把目光轉向自己,心想:「你看我幹什麼,我臉是長得黑些,可一點也不像糞蛋。」

    鄭盟主皺眉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什麼疼了愛的也是你該說的?」語聲抬高,已有幾分慍意。小晴嘟了嘴再不作聲,常思豪向旁邊瞧去,心想荊問種總能說句話打個圓場,然而卻見他臉色也陰了下來,聲音澀澀地道:「他倆感情雖好,卻止於兄妹,怎可有私,小晴啊,這名節大事,你一個小孩子家,可別學人亂說。」

    常思豪見他表情肅郁,明顯懷有反感,心想這當爹的不同意,小雨和廖公子的婚事可就不大好辦,倒有點替他們發愁。就在這時,屋外隱約傳來一聲淡淡的冷哼。

    鄭盟主從茶盤上緩緩拿起一個杯子,提壺淋過,擱在案邊,從容道:「外面很冷,進來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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